2011-10-31 20:49 /
看了京极堂的姑获鸟,觉得很好,打算重温一遍,因为在下课业着实繁重其他几部还没来得及看,今天在图书馆扫到了狂骨,于是呼啃了一下午,结果只看了100+的页数,实在是一心的槽无力吐!!于是狂翻书评,终于在豆瓣部分书友的坚定下决定慢慢把狂骨看下去。同时还看到了一篇写得很赞的书评,转过来和大家分享^_^

原出处说明:这篇书评在下在豆瓣上看到,当时那位亲也是转载的,所以实在是不知道出处在何(到底大神你在哪里???!!!)——如果各位有知道原出处的,麻烦通晓在下,以便标明,嗯……拜此文作者,再拜京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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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鱷魚真的存在?

日本推理作家京極夏彥的「京極堂系列」,向來以充滿大量與劇情無關的知識性與哲學性詭辯聞名;身邊不少朋友看過這個系列,反應不出三種:一是極其著迷於哲學思辯式的對話,二是跳過那些對話,直接看精彩絕倫的情節,三是非常厭惡過多的哲學理論,導致最後看不下去。我則是覺得,在加入這麼大量的無用知識對話中,還能保有細膩的人物、情節描述,其實是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情,雖然即使這會導致「京極堂系列」幾乎每一本書都厚重得像磚頭一樣。京極夏彥是一個博學的作者,他看過許多書,思考過許多事情,最後採用小說的方式將他所看過、領會過的知識融入其中。在我看來,他是試圖用一種比較通俗的對話模式來讓大眾瞭解何謂哲學,何謂知識,有時候也會出其不意地提出一些不同於以往的觀點,最有趣的是又融入許多日本神話、民間傳說、妖怪誌異,巧妙地與情節穿插交織,有時難免讓人覺得過於強辯,但好玩的地方就在於,當你進入情節以後,這些不合理之處完全消失,變得令人信服。

這一次想講的是「京極堂系列」第三集, 《 狂骨之夢 》 。為什麼?雖然我一直覺得第二集 《 魍魎之匣 》 是我看過寫得最美的推理小說;雖是推理,卻文學性十足,且整體結構完美,情節前後呼應,描述細膩深入。但 《 狂骨之夢 》 較為有趣的一點是,其中充滿了佛洛伊德與以其為始祖發展出的精神分析。也就是說,這是我看過第一部,作者直接就用精神分析的方式來分析他的角色的小說。最主要被分析的角色當然是精神瀕臨崩潰的精神科醫生降旗弘,以及宣稱三度殺害已死前夫,被懷疑有精神分裂症與妄想症的宇多川朱美;或許還可以再加上一個,有信仰危機的牧師白丘亮一。另外,以下文章可能含有對於部分情節,甚或結局暗示的描述,所以還沒有看過 《 狂骨之夢 》 ,不想破梗的讀者,請停在這裡即可。

「如果來了……殺掉。」

進入正題前,先說明一下標題「如果鱷魚真的存在」的意思;這是來自於一個著名的嘲諷精神分析無用的笑話。有一個病人至精神科醫生處投訴,他的床底下有一隻鱷魚。醫生竭盡全力告訴他:這是你的幻想,鱷魚不存在。過了一陣子,病人又來,仍告訴醫生,他的床底下有一隻鱷魚。醫生再度分析,告訴他:這是你的幻想,根本沒有鱷魚。後來病人就不再出現,醫生想,大約是治好了吧。有一天,醫生偶然遇見一個相識者,正好就是那個病人的鄰居,便問他那個病人最近如何。鄰居說:你是問哪個鄰居?被鱷魚吃掉的那個傢伙嗎?

「鱷魚不存在」,常常是我們在面對某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感時,所下的結論。但如果鱷魚真的存在,會發生什麼事?

《 狂骨之夢 》 中的主要角色宇多川朱美,是誌怪作家宇多川崇的妻子,曾因意外而失去記憶,但在丈夫的幫助下一一拾回過去,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前夫佐田申義其實是死於非命,且死狀悽慘,頭被砍下,不知所蹤。然後,應該已經被砍頭,死去的丈夫若無其事地來敲門。「死人……回來了。」(上 127 )朱美來到降旗所寄居的基督教教會,向他訴說近日來的煩惱,而降旗這個拋棄本業的精神科醫生,卻仍無法逃離佛洛伊德的詛咒,不自覺地開始分析起朱美來。他認為朱美看見死而復生的前夫來敲門,是出自她壓抑至潛意識的慾望。「……發出願望的不是朱美自身,而是潛意識思考。……也就是說,那男人,為了完成朱美潛意識思考的願望而出現『具體化的無意識』吧。這麼說的話,那男人的工作,是要解放被壓抑的什麼。」(上 149 )

而朱美所壓抑的記憶與願望,就是殺害前夫的事實。「這種情況下,所謂被隱藏的過往,當然是指稱之為殺人的非人道行為。不,不只是犯下殺人罪的過往事實。那是怨恨嫉妒的醜惡心情,做出淫亂行為或殺人,喜好破壞的自己,是污穢的自身——和降旗一樣。與那些面對峙,是比死還痛苦的事。」(上 152 )因此他建議朱美下次死靈若再來,就「殺掉。」並說:「本來就已經死掉的人了,再殺掉幾次也不算殺人,是打擊幽靈吧。只是把屍體回復為屍體罷了。如果來了,毫不猶豫地殺掉吧。」(上 168 )降旗將自己的過往經驗投射於朱美身上,甚至最後在牧師白丘的質疑下,狂亂道:「她,宇多川朱美,主動殘害了遺體。在她內在的核心裡,有嗜好死亡,嗜好破壞的快樂殺人的素質。」(上 177 )然而,這其實是在講降旗自己。

降旗也有他的創傷。他自孩提時代起,反覆做著一群男女在骷髏山前做著淫穢行為的怪夢,因此深受其擾。長大後決定研究心理學與精神分析,「若說的好聽點,是因為『想看清自己』。」(上 107 )但越是分析自己,降旗越是陷入精神分析的泥淖中。佛洛伊德並沒能拯救降旗,因為「……在當時,佛洛伊德的理論與其說是醫學,不如說被認為更接近哲學或文學。……降旗並不想討論所謂的文學。…………因為,如果是文學的話,解釋了也沒有答案。……當時的降旗認為,能夠獲得複數解答的領域裡沒有真理。」(上 115-116 )降旗始終認為真理只有一個,就算是同一門學派內相互悖離的理論鬥爭,總有一天也能找出共通性而得出唯一的真相。他以為科學式的精神分析可以給他唯一解答,然而結果卻是他「不願相信自我分析的結果。……用降旗所學的方法論窺見自我,那是一種令人想別開視線的醜惡東西。越是分析,得到的越是慘不忍睹的結果。被壓抑的性慾望、錯亂、扭曲的親子關係——一丁點兒都不想回憶。」(上 118 )結果,令他更厭煩的是,分析結果並非錯誤,反倒是因為「每個都是正確的。真正的自己有好幾個,每一個都是真的。……就這個領域而言,真理不只一個,不是嗎?說不定有多少路就有多少真理。」(上 119 )

即使厭棄精神分析的過於偏向人文科學那種多元解釋方法,降旗仍被佛洛伊德的語言咒縛。降旗對朱美不可思議體驗的分析,即是以「鱷魚不存在」為前提。他認為朱美討厭海濤聲,以及變成骨頭沉入海底的夢,「一定有隱藏的意義。……壓縮。置換。被扭曲的願望的滿足。」(上 131 )就像降旗骷髏山的惡夢一樣,朱美殺死前夫的記憶,以及白丘幼時在夜晚神社前與「污穢神主」的狹路相逢,都是精神性創傷。創傷是一種過往的體驗,往往在回溯時才會成立,之後主體試圖解釋、重現、回返創傷現場與起因,但不管怎麼做都無法再現那一刻,也無法解釋創傷為何發生,為何造成這種結果。但不管是誰都會試圖將偶然性的創傷套上一個理由,去重整難以言喻的體驗,以及因創傷而支離破碎的自己。白丘說:「一定有什麼原因,我這麼認為。那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而是發生在這世界上的事——我這麼希望。」(上 318 )因此而試圖去調查、挖掘、解釋他幼年體驗的起因與全貌。

與降旗不同的是,白丘認為他的體驗是真實的,因此一定有什麼幕後黑手在其後統整一切,他想去相信,去找尋那個存在。而降旗始終認為他的體驗是夢;既然是夢,那表示一定是被壓抑至潛意識的慾望在夢中不經意地流洩出來,所以是來自自身,他藉由探索自己來尋求答案。而朱美,不像白丘執著於基督教信仰,也不像降旗落入精神分析的泥淖,只是很單純地去懷疑自己的體驗是真是假。

如果故事到這裡為止,就只是在描述三個人的創傷經驗而已。朱美是殺害前夫的兇手,雖因意外而失憶,但被壓抑的記憶仍試圖掙扎脫出。降旗的骷髏山惡夢是他潛意識中對性的恐懼,而試圖加以分析的結果,得出的卻是醜陋而充滿禁忌慾望的自己。白丘對「污穢神主」的懼怕造成他投向基督教,但最終那也只是逃避的行為,藉由宗教的儀式與禁忌,掩蓋並驅散他對「返魂術」的興趣。

這是「鱷魚不存在」的狀況。但如果鱷魚真的存在?


如果鱷魚真的存在(2)


「世界上啊,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也就是說,白丘的體驗已知是真的,而降旗的骷髏山惡夢,朱美的三度殺害前夫,其實也是真的。鱷魚真的存在。

京極堂與降旗第一次面對面,就駁斥降旗只用精神分析看待各種事情。分析夢境的不是只有佛洛伊德的 《 夢的解析 》 ,京極堂舉出一堆自古即有的解夢書,然後說:「沒有理由無視這些東西。」(下 97 )京極堂又說明佛洛伊德提出的人類歷史上的三個衝擊,使人類的自戀遭受科學破壞。第一個是哥白尼地動說,第二個是達爾文的進化論,第三個是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類由於地動說,失去了所謂宇宙中心的寶座;因進化論而斷絕了神子的血統,因精神分析放棄了所謂完全自我支配的幻想。」然而,佛洛伊德如此暴露、分析自己,剝離出人類深層醜惡的面貌與慾望,卻未像降旗一樣變得支離破碎,不敢面對自己。根據京極堂的見解,是因為「他是猶太人。……他想為強力的一神教也就是猶太教的『選民思想』做心理學性的佐證。所謂猶太人是被選出的人民,他想將這個信仰視為歷史上的事實。這是他的支撐。」當降旗貶斥佛洛伊德的無神論,「崇高的神被貶為『幼兒期的父親形象』。」京極堂卻回答:「……他想用自己的語言,給予神心理學式的肯定。比擬於父親,在他看來是莫大的讚詞。並且,佛洛伊德發現了無比優秀的超我——摩西。……晚年的佛洛伊德,創造出超我——摩西——內在之神,而得以尋回受損的自戀。」也就是說,佛洛伊德雖看透人內在的不完整性,但因為有堅強的信仰基礎,而得以維持統合的自我。但是,「降旗先生,我要說的是,你裡面並沒有摩西。」(下 202-203 )

京極堂解釋,降旗的記憶是真實的,「沒有變形、沒有壓縮、沒有置換、沒有象徵,是原封不動的真實存在。」(下 209 )因此,「降臨於你的,並非如此不祥的黑暗,只是對性有些扭曲的認知而已,那種東西誰都有。你是個普通人,不是特別的人也不是被神選出的人!」接著,「降旗先生,你的夢比榮格的夢更無意義。是肉眼所見,不需要解釋。」(下 212-213 )不需要解釋,因為沒辦法解釋。那體驗如果是創傷,也是降旗在往後歲月回溯建立的,那意義是降旗自己所賦予的,就像白丘,試圖在他自己的體驗上也賦予意義,因此而將他往背棄基督教義的「返魂術」推進。

沒有比京極堂更強的精神治療師了。他運用「戲劇性的正心」,給予降旗和白丘當頭棒喝,並非讓他們摒棄不當的偏執症狀,而是讓他們看到自己症狀的真相。白丘「只是懷疑你的信仰本身。」(下 188 )而所謂信仰,「就是相信,不是理解。……必須是相信的人拿了這東西,這些骨頭才有意義。」(下 196-197 )降旗最後則自認:「我不願意承認自己內心對性的偏見,因此我把所受到的精神性創傷的原因歸咎於宗教,貶低宗教以讓自己正當化。」(下 263 )其實正如京極堂所言,不需要再解釋了,因為那是沒有意義,空洞的存在,降旗與白丘一直試圖去探索,建立意義的創傷經驗,其實沒有辦法賦予任何解釋。降旗與骷髏山神秘儀式,和白丘與「污穢神主」的相遇,皆是偶然,兩人卻錯把各自的體驗當成某種召喚,使降旗錯誤地解讀佛洛伊德與精神分析,而白丘則在叛教的異端思想中迷失自己。降旗執著於佛洛伊德,和白丘被「返魂術」迷惑,其實都是他們自身建立的某種幻想框架,用以掩飾真實的空洞。降旗與白丘真正無法接受的,是自己不再是自己、分裂的自己、不完整的自己。因為如此,他們想要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人,被選出的人,一如佛洛伊德想確認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但,佛洛伊德有摩西,降旗和白丘卻連真正的信仰都沒有。

另外一個面臨破裂、不完整自我的最佳範例,則是朱美。朱美感覺有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從失憶的縫隙中滲出;她深信與丈夫共同建立的過往就是真實的自我,最後才發現那記憶只是被建構的。「『宇多川朱美』的人生真的很方便。沒用的自己、討厭的自己、被欺負的自己——想重新來過的過去,全身被乾乾淨淨地清理掉。」(下 281 )這是她的願望。但,「對自我而言的恐怖夢境,對潛意識思考而言是至上的願望夢境。」(下 284 )以往大家認為,人被惡夢嚇醒,是因為對夢境中深層慾望的恐懼,而使人逃入現實世界。但事實上,惡夢才是真實,而所謂的現實世界是人虛構的,我們事實上是為了逃離真實,而進入幻想的世界。朱美的現實世界是用她的願望和丈夫的願望虛構出來的,那是非正常世界;恐怖的夢境才是真實的自我在召喚。

在三人的案例中,鱷魚是真實存在的。沒有妄想,沒有壓抑,沒有轉換,降旗與白丘的體驗只是偶然相逢,朱美則是命運與機運的捉弄。這樣看來,京極堂(京極夏彥)似乎在貶抑精神分析;降旗的自我欺瞞,以及他隨意用精神分析來看待朱美的案例,最後都證實是錯誤。但當降旗問他是否為佛洛伊德的否定論者時,京極堂說:「沒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學家裡可找不到一個。值得尊敬。」他也駁斥降旗非科學性理論中找不到真理的觀點:「非理論性就達不到真理,這很奇怪,再者,若說咒語或咒法是非理論,這是錯誤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標可是一致的,結構上也沒有太大的差別。」(下 98 )如同一句古老諺語,「真理只有一個,卻有千百萬種名字。」京極堂想要駁斥的,並非精神分析的無用,而是誤用和濫用;一如他直接指明降旗對朱美的分析,其實是誤用,因為他在還未清楚瞭解朱美的狀況與背景之下,就擅自下了定論。

還有京極夏彥從 《 魍魎之匣 》 開始,就論述指正的宗教問題。 《 狂骨之夢 》 中出現的立川流,因為納入 《 理趣經 》 中男女交合的修行儀式,而被貶斥為邪教、淫教。但京極堂表明:「男女交合以達肉身成佛的境界,需要相互理解。讓彼此心中所謂的金剛界、胎藏界的真理覺醒,提升彼此使其合一,這才是最終目的。」然而,只重儀式而不懂內容的結果,創造出來的,正是人們眼中的邪教。「……沒有如此認同女性的宗教,因為不湊齊男女就無法得到悟徹境界。而你們卻把為了達到頓悟境界的神聖伴侶,當成單純的道具嗎?……在世界第一的男女平等教義裡,因為只看重男性理論而失敗了。」(下 263-264 )理論本身,教義本身,並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使用的人,是那些為了自己的目的,只抓住邊際,無法理解核心的人。

降旗和白丘都是把各種偶然、隨機性事件拼湊起來,自己賦予重大意義而去追尋的人,目的是為了統整支離破碎的世界與自我。朱美也是為了逃離那樣的不完整性,而選擇遁入虛構的世界。那麼,京極堂把各種看似不相關的事件、線索統合在一起,依照時間順序說明,追溯其源頭並且說明造成的結果,難道不也是一種從混亂中抽絲剝繭,把不相干線索統合成完整的圓形的一種企圖嗎?京極夏彥曾說,推理、偵探小說即是「秩序回復」的小說;因為真實太過破碎、不完整,所以才需要京極堂這個驅魔師(在這裡不說偵探,因為偵探另有其人)來賦予秩序。不過京極堂也並非主動願意解釋的人,因為那解釋只是一種事後回溯,一種安慰,也是用和諧的外貌掩蓋表象下的混亂。如關口想起京極堂過去告訴他的,「所謂手法或是動機等浮面的理由,與本質是毫無關係的。而且,即使想知道本質,也是徒勞,就算知道了,等待在那裡的只有虛無。」(上 218 )一直去追本溯源,執著於所謂的真相,並沒有意義;一切不過是人的執念。

「應該怨恨不已吧。」

狂骨這個怪物,如京極堂所言「知名度很低」(下 115 ),在書中也是到了後半段才出現。「本來所謂骸骨就是那樣的東西。被丟棄了也不忘繼續怨恨,但卻不會陰險地詛咒任何人。」(下 117 )所以,骸骨只是從死亡的世界復返,回到生者的世界,訴說自己的怨恨而已。齊傑克( Slavoj Zizek )說過,後現代流行文化中常見的主題與現象,即是「死者的回返」。死者回返的例子有早期的文學作品如布蘭姆 ? 史托克的 《 吸血鬼 》 ,近期一點的如史蒂芬 ? 金的 《 禁入墳場 》 ,和好萊塢常見的 B 級片怪物電影,以至於打殭屍和死靈的電玩遊戲等,全都在描述死者的回返。齊傑克認為死者回返的主要理由是「不當的埋葬」,也就是說,死者因被不當埋葬、未被埋葬,或是有什麼冤情未了,而從亡靈領域復甦,回來騷擾生者,訴說自己的怨恨。就像狂骨一樣;被丟棄了也不忘繼續怨恨。朱美前夫佐田申義的幾度回返,或許就是一種死了也要表達怨恨的行為,但卻沒有詛咒任何人。那麼,是誰詛咒朱美?當然只有生者才能做到。

然而,「死後的世界只在活著的人的心裡。」(上 188 )死者的回返,他們所述說的怨恨,其實都是生者的想像。佐田悲慘的死或許有冤情,但朱美死者回返的想像,並不是真的被死者所擾,而是出於自己殺害前夫的罪惡感與恐懼感。或者,真正困擾她的,並非完全是佐田,而是被不當埋葬的過去的自己,化為死靈來訴說冤情,侵入她虛構的現實世界。

鷺宮一族、「污穢神主」、佐田三方的爭奪,其實都是出於各自的執念。那骨骸早已化為老舊的物質,本身不具任何意義,但生者卻假定骨骸的原主有怨恨,要申訴冤情,因此,在心理上和儀式上,試圖使其復活,但想完成的是生者自身的執念,而非死者的怨恨。這其實都是人的執著,但這麼單純的念頭,卻往往可以延續數百年之久。「一千五百年的夢。五百年的夢。前世的夢和現世的夢。」(下 312 )環繞骨骸形成的執念,原只是一場夢,一場空。「應該怨恨不已吧。」也是出於生者的幻想。死者已逝,也沒有人知道彼岸是什麼樣子,甚或是否存在,死者是否有怨恨,是否因不當埋葬而回返,也都是出於生者的想像與遺憾。這就是京極堂所要驅的魔:附著在每一個當事者身上的執念,狂骨。

所以我寧願稱京極堂為驅魔師,也不想說他是偵探,因為他是用所謂的「言靈」驅逐附著於人身上的執念;這是好聽的話,難聽點,就是詭辯。京極堂對佛洛伊德在 《 摩西與一神教 》 的意圖,強辯為是為猶太人是上帝選民尋找心理學上的基礎,並以摩西為超我,做為他心中的支柱。不過基本上佛洛伊德是無神論者,他認為人需要宗教,是因為人類有一種如幼兒般的無助感,所以他將上帝比喻為父親。佛洛伊德甚至認為摩西不是猶太人,是埃及人;之所以帶著大批猶太人出走,是因為他接受埃及法老易肯阿頓提倡的一神教信仰,但在法老去世後,該信仰受到迫害,而帶著大批願意相信他的猶太人出走。所以,這個宗教的創立者是摩西,猶太人不是上帝的選民,而是摩西的選民。但摩西終究被他的人民殺死了;因此後來的猶太人基於這種罪惡感,想像終將被彌賽亞,亦即救世主所拯救,以彌補殺害摩西的罪惡感。這就是為什麼猶太人的性格與宗教如此鮮明,與眾不同,而最後因為無法融入基督教(佛洛伊德認為基督教是殺害摩西的罪惡感另外衍生出的良心不安反應),而成為基督教世界兩千年來被抹黑、迫害的對象。所以說,身為猶太人,佛洛伊德在 《 摩西與一神教 》 一書中所試圖探討的,並非強力支持猶太人為上帝選民的基礎,而是探求猶太人為何受到迫害的種種理由。京極堂的扭曲原意,是讓人出其不意的地方,不過這麼做,約莫是為了替降旗驅魔吧。為了向他證明,真相本身即是虛無,而人要直接面對虛無,是需要多麼強大的意志力,才能保有自我。

床底下的鱷魚既不存在,也存在。如果不去看,它就不存在;如果去看了,它就存在,甚且會吞噬你。這就是京極堂要關口不要去看的原因,因為關口跟降旗一樣,是容易到「那個世界」去的人,亦即,沒有強大的意志力,或是某種信仰(即使是無神論也好)為基礎,就會被弄得支離破碎。京極堂即對降旗說:「如果能更早一點察覺那件事,你就不會去挖掘並偷看自己並不想見的深處了。」(下 100 )用言語就可以去除執念妄想,甚或讓死者復活,應該就只有京極堂可以做到;連我都很想跟著文覺長者一起說:「真是,相當完美的左道。」(下 272 )

其實,「京極堂系列」要驅魔的對象也包括讀者。降旗的骷髏山惡夢,朱美的三度殺夫,一剛開始都會以為那是妄想或是幻想,後來才知道我們都像降旗,錯用了精神分析理論,以為不可能的體驗就是幻想,存在的東西才是現實。但,「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我也明白了,真理之名有數千數萬個,理論也有千百萬種,不必執著於其中之一,不必以為只有其中一個可以達到目的;只是方法不同而已,目標是一致的。京極堂很饒舌,但不要以為他碎碎念的是沒有意義的東西,仔細看過,思考以後,再想想,你,是不是也被驅魔了?

註:有關 《 摩西與一神教 》 的資料,參考 《 夢一場佛洛伊德 》 (克利斯菲德 ? 圖戈爾著,商周: 9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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