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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港基隆》：迷失在认同的漩涡中

一

台湾问题之错综复杂，远非一两本书可以说清，中学课本里的几页纸能起到什么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对于中国大陆的十三亿人来说，这个问题似乎无比简单，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句话如同金科玉律般死死焊在无数人的脑子里，每个人都能说出很多条理由来证明，为什么台湾以前是中国的，现在是中国的，未来也将永远属于中国。可是，如果你问他们，你去过台湾吗？有认识的台湾人吗？又有多少人能够给出肯定的答案呢。

还记得有一次和家人说起日本，家父恶狠狠地说，小日本就是变态，没有一个好东西，现在还在想着怎么侵略中国。我反问他，你和日本人有过直接接触吗？在日本生活过吗？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你能够说出这么武断的话呢？

关于台湾，情况也很相似。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浸入式的政治环境里，很难听到本国政府以外的声音，因此，我们对很多政治问题的看法，其实并不比平壤市民对世界局势的看法高明多少。台湾问题对于绝大部分大陆人来说，是绝对不能触碰的政治禁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也不接受任何反思和质疑。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雨港基隆》这样的游戏会在大陆掀起如此特殊的波澜了。

其实表面上，228事件和台独并无直接关系，和共产党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它反映的是台湾本土居民和国民党之间的矛盾。那么为什么描写228事件的《雨港基隆》会引起许多大陆人的反感？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它通篇都在讨论一个对于大陆人来说非常敏感的话题：台湾人的自我认同。


*茶坊老板的女儿张晓瑜，是个病娇。

自我认同问题是《雨港基隆》故事的绝对核心，它甚至比男主角与几位女主角之间的恋情更为重要。三位女主角与其说是三个性格各异的女孩子，不如说是三种意识形态（自我认同）的代表。这种象征意义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暗示的层面，因为在游戏的结局部分，三个女主角的生存居然是互斥的，无论你选择和谁在一起，另外两个人都会死去。

这从故事的角度看似乎并不合理，所以后来制作组也新增了一个全员存活、皆大欢喜的好结局。然而，从这个一张CG也没有、草草结束的结局看来，它很显然并不是出于制作组的本意，而只是为了安抚部分玩家的举措罢了。制作组之所以一定要“充满恶意地”强迫玩家以“杀死”其他两个女孩为代价选择其中一个，是因为不同的意识形态本来就是不可能共存的。你不可能既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又认为自己是日本人，被迫在几种意识形态里选择一种，也就意味着一定要抛弃其它几种。

二

游戏在营造自我认同冲突的方面可谓不遗余力。就结论而言，也做得非常出色。作为一款名义上的恋爱游戏，《雨港基隆》却把绝大部分的篇幅都用来描摹世情而非主角之间的恋情，就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地让意识形态的冲突显得真实可信。在漫长的故事进程中，剧本全方位地描绘了日本战败、国军进驻后，台湾的社会生活是如何变化，台湾人的自我认同又是如何陷入混乱的。主角所在的明华庄的房东林明华是台湾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但接受的却是日本的皇民教育，因此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日本人。来自大陆的陈钰是国军派驻在基隆的警总的女儿，她自小接受的是大陆（国民党）的政治宣传，因此对于“台湾属于中国”这一点没有任何怀疑。临港茶坊的小老板娘张晓瑜所代表的则是最广大的台湾人民，他们没有明确的政治立场，最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是否安定。

游戏中还有一位被主角称为“学姐”的不可攻略人物——谢霁云，她被塑造成一位十分神秘的人物，经常突然出现并承担起介绍历史背景和对主角说教的任务；游戏从未明确提及她的立场，但很明显可以看出，学姐代表的是深绿阵营，也就是大部分大陆玩家深恶痛绝的台独分子。


*高深莫测的“学姐”谢霁云。

因为游戏本身天然具有的强烈政治属性，每一个人都会很自然地去关心这样一个问题：游戏制作组是站在哪个立场上的呢？

回答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说简单是因为，制作组很明显不是站在大陆人的立场上讲话的。光是这一点，足以触怒大多数大陆玩家。可是冷静下来想想，来自台湾的制作组又有什么理由站在大陆的立场上讲话呢？如果台湾人个个和大陆一条心，也就不存在台湾问题了。

说难则是因为，制作组在创作过程中是尽可能保持中立的，不然就不会设置三个意识形态各异的女主角供玩家选择了。游戏的主角李肇维就是玩家的化身，为了尽可能在故事的开始把玩家摆在中立的立场上，游戏没有预设主角的阵营，也因此使主角的思想意识显得比较模糊，不断在几种自我认同之间摇摆。

有些评论认为，这让主角显得有些“人格分裂”。不过实际上，人格分裂的并不只是主角一个人，而是当时几乎所有的台湾人。

不管大陆人搬出多少史料、证据来说明台湾和大陆的从属关系，对于在台湾已经生活了几百年的老百姓而言，他们早就离开了中国大陆，和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地的华人一样，对大陆并没有什么感情。游戏用了大量篇幅来说明大部分台湾民众的心态：只要自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其实谁统治台湾并不是那么重要。形成这样的心态是十分自然的，因为台湾的统治权已经几易其手，到底属于谁压根就是一个伪问题。大陆人嗔恨于台湾人这种“低下的政治觉悟”，而台湾人则会“反呛”：我们的意见又有什么价值呢？台湾由谁做主这件事情，什么时候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既然我们说了不算，又为什么要逼着我们表态呢？

回到制作组的立场问题上来，虽然制作组为了呈现问题，在故事中有意保持中立的态度，让玩家自己去体会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主催也一再强调“作者已死”，不愿对创作动机多作解释。但是，制作组本身不可能没有任何立场，这很正常。如果一定要问制作组的立场是什么，我认为，制作组想表达的是，在台湾人有机会重新建立作为中国人的自我认同的时候，国民党却亲手用228事件把台湾推离了中国。

归根结底，台湾人不关心自己属于谁。属于中国也好，属于日本也罢，台湾人首先是台湾的主人，就像北京人应当是北京的主人，上海人应当是上海的主人一样，这和他们是中国人本来并没有什么矛盾；“台湾人”的自我认同代表着台湾人的“自我”，而强行剥夺台湾人的自治权后又强加给他们的称号，无论是“中国人”还是 “日本人”，都是“他者”，是“政治”，是一种结构性的暴力。


*传说中的“二鬼子”女房东林明华。

为了表达这一点，游戏中包括主角李肇维在内，有好几个角色都呐喊过这样几句台词：“我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我是‘这里人’！”这句话势必触痛大陆人的神经，但是它背后的深层含义，则被本能的愤怒掩盖，极少有人能够冷静、客观地去思考。

所以，当我看到无数的大陆玩家，因为政治立场的原因而拒绝接触《雨港基隆》，或是用最激烈的语言去攻击这款游戏的时候，我在深表遗憾之余，也更加佩服制作组的洞见。说实话，作为一个大陆玩家，我一开始也觉得游戏里对来自大陆的国军的描写是否太过于夸张了，国军真的每一个都对台湾人如此残暴、如此充满敌意吗？难道大陆人就真的无法以平等的心态和台湾人交流吗？但是事实证明，大部分的大陆人确实是拒绝和台湾人交流的。在这些人的眼里，台湾人不是人，而只是政治诉求下的符号；阻止两岸统一的，不是台湾人，而恰恰是那些叫嚣着“要岛不要人”的极端主义统派。

所以，在228事件过去近70年的今天，其实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变。

三

最后来谈谈游戏本身吧，总的来说，《雨港基隆》是一款让我十分惊喜的游戏，这不仅是因为它的思想内涵足以跻身目前华语文字AVG游戏的顶级行列，同时也因为它在各方面都相当高的综合素质。不过，游戏也有一些问题。

首先说说我最关心的剧本方面，《雨港基隆》的文字量相当可观。如前所述，大量的篇幅用来描绘1945-1947年台湾的社会风貌。制作组的考证工作不能说没有瑕疵，但相比其它同类中文游戏，已经足够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对主人公工作的临港茶坊的描写很具现实感，克服了脱离现实、逻辑薄弱的中文AVG通病。三段式的情节处理也匠心独具，让玩家很容易把握故事的结构。《雨港基隆》在几位女角的性格塑造方面亦十分出彩，每一位女孩子的个性都鲜明而具有魅力，令人心生好感。

不过相对而言，几位男性角色的表现就逊色不少，尤其是作为最终boss出场的、男主角的弟弟李元德，制作组似乎始终无法准确把握他的个性，在每个结局里元德的性格和行为都有微妙的不同。这个问题甚至也影响到了配音员刘杰，一人分饰多角的他在演绎王太吉和店长的时候都有很精彩的表现，唯独扮演李元德时语气犹疑，导致玩家在结局部分频频出戏。

出现这个问题的原因是李元德的角色定位有缺陷。考虑到在故事结尾的剧情冲突需要有一位集中背锅的角色，亲国民党的李元德自然当仁不让，但是他究竟为何会为国民党卖命以至于六亲不认化身杀人狂魔，却缺乏合理的动机。当然，剧本中对李元德的动机还是做出了解释的，但远远不够，完全不足以让玩家理解。这就导致李元德这个角色显得十分脸谱化，剧本写作者越是极力突出李元德的凶残，玩家就越是感到摸不着头脑。若是李元德因为个人经历导致性格扭曲，那么和他一起长大的主角为何是正常的？若李元德只是天生个性有问题，那么游戏的政治表达也就失去了支撑，变成了纯粹的命运造成的悲剧。若是把他的丑恶行径归咎于国民党的洗脑，那么剧情中应该有更多关于这方面的铺陈，如能处理得当，游戏的思想深度还能再上一个台阶。然而，因为缺乏进一步的拓展，游戏中的李元德和国民党的形象显得过于平面化，仿佛童话里的大灰狼，或是圣经里的魔鬼撒旦，让故事对国民党的批判流于幼稚。这不得不说是很可惜的。在228事件中，国民党毫无疑问是大反派。可是就如同大陆抗日戏一门心思要把日本鬼子写得面目可憎一样，这样的写法终究还是太苍白了。

此外，三位女主角的个人线路分配得也极不平衡。房东林明华的线路内容丰富多彩，情感的推进也极为自然（简直编剧亲女儿），相比之下陈钰线和晓瑜线过于短小，看上去就像是缩水了一般。陈钰线有游戏前半部共通路线的铺垫，还不至于显得突兀；晓瑜虽然是主角的青梅竹马，但在剧中仍然缺乏必要的情感积累，剧情高潮部分的爆发力也就减弱许多，幸好配音的精彩表演挽救了一些分数。

在美术方面，游戏的表现比较稳定。虽然部分事件CG还是存在一些人体结构问题，但整体质量还是可以令人满意的。人物的立绘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部分，几位女角的表情十分生动传神，配合剧本后的效果可谓相得益彰。游戏的背景制作也相当精美。不过美中不足是人物立绘和背景都存在一些和时代脱节的问题，比如陈钰背带裤、过膝袜的打扮，明显是不可能存在于20世纪40年代的；更别说在成一堂里居然有一台现代化的双开门电冰箱了（同类型号应该是60年代才开始出现的）。为了让游戏看上去不那么土气，角色服装上的处理可以理解，但《雨港基隆》毕竟是一部历史正剧，在细节考证上如果少一点瑕疵会更好。


*笔者最喜欢的角色陈钰。这套衣服还好，另一套衣服则实在不像是来自40年代

《雨港基隆》的音响是一大亮点，几首主题曲的制作、氛围BGM的质量都相当高，绝对可以令玩家印象深刻，不足之处是数量偏少，有时会显得和场景不协调。游戏的配音则都是台湾职业配音演员上阵，实力自然毋庸讳言，只是我猜想游戏在配音制作过程中，演技指导方面有所欠缺，所以有一些台词的重音或语气把握有问题，比较遗憾。此外，“学姐”谢霁云的CV略有“棒读”之嫌；林明华在游戏开头的几句日语也不够地道（当然这可能是为了突出林明华并非地道日本人的有意为之），不过这些和作品的整体质量相较，算是无伤大雅。尤其是张晓瑜的CV雷碧文在晓瑜线的演技特别体现实力，令人动容。

做一款游戏难，涉及一个前人未踏的领域更难，Erotes Studio的勇气值得嘉奖。制作组的自我定位注定会让他们的作品在大陆地区备受争议，也正是这个因素让他们作品的闪光点不能为更多的人了解。不过，对于创作型团队来说，保持自我的风格确实更加重要。期待和他们作品的下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