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g2024-1-26 10:39 /
前言：
虽然以今石洋之为首的制作班底在今天更易被与trigger的名号联系起来，但在2010年，扳机还没有从GAINAX分离出来。因此，《吊带袜天使》（《Panty & Stocking with Garterbelt》，后称PSG）其实是G社，也就是GAINAX的动画。
PSG毫无疑问地是一部非主流的动画，甚至之为离经叛道也毫不为过。13集的TV动画，26个小单元剧，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在彰显着一种与主流日式动画的对立。它被贴上的标签包括且不限于：“美式”、“重口”、“下限”、“恶搞”、“neta”等等——就仿佛一群民谣吉他手中站着的唯一一个朋克小子。
但朋克在成为一件时尚单品前，也曾是一种反抗形式。PSG的狂欢、恶俗、自由不羁当然也并非是奔向虚无的一脚油门。而它所要反抗的事物，也正是我们今天所要讨论的主题。
剧情简介：
在天堂和地狱的裂缝之间有一座城市—堕天城（Daten City），在那里人们一直饱受“恶灵（Ghost）”的袭击。
腐蚀人心的黑暗，至今仍在悄悄地侵蚀这个城市，有人正试图以超自然力，消灭这些由欲望产生的恶灵，担负了这驱逐黑暗的使命。
因行为不检而被踢出天堂的天使姐妹——Panty与Stocking，必须在Garterbelt的指示下歼灭恶灵，并得到代表功绩的天堂金币（Heaven Coins）作为回报，达成目标即可回到天堂。
然而天使姐妹对在堕天使城的日常生活，显然有相当程度的病态兴趣……（摘自百科）
当然，PSG给观众留下的印象远不止百科这点止于表面的描述。作为一部可以被冠以“形式大于内容”之名的动画，无论是姓Anarchy名Panty/Stocking的，整天竖起中指“Fuck everything”的碧池天使，还是身穿纳粹军服，整天言行不离一个“rule”的反派恶魔姐妹，都让PSG具有了十足的象征意味。除此之外，使所有观众印象深刻的，还有两个贯穿始终的特点，那就是sex和shit。
PSG从不像是其他日本动画一般对sex相关的话题采取遮遮掩掩的态度，相反，它更像是在嚣张地叫嚷着：“我就是要满嘴sex和fuck，你能怎样？”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对近几十年来日本动画卖肉和媚宅风向的反抗。为了迎合宅宅们的口味而强加福利，为了冲bd销量多卖盘而消费角色，却还要遮遮掩掩只擦擦边当了那啥还要立牌坊，这些毫无骨气的，却又是传统日式商业动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的行为，都是PSG所看不起的、鄙视的。因此，它热情奔放地、自由无忌地、毫无遮掩地高喊着sex和fuck，并且选择了较为美式的画风作为主画风：从形式出发的反抗，它流淌着朋克的血。
——但这也让它看上去像是大号的飞天小女警（误）
至于剩下的那个词，指的是它每集必出现的排泄物形象。我本想对此仔细描述，但这样未免太过恶心，因此只好避而不谈。对今石洋之比较了解的观众应该都清楚他的这一恶趣味。有人因此说PSG中如此众多的排泄物场景是今石洋之的恶趣味完全爆发的结果，我对此深以为然。但著名法国籍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对此抱有着不同的意见。依照他的观点，我们可以从shit背后发掘出更深的创作意图，而这一切的中心，则可以归结为一个词：“反媚俗（Anti-kitsch）”。
好吧。我知道大家现在都一头雾水。那我们就从这个词说起吧：什么是媚俗？
“粪便是比罪恶还尖锐的一个神学问题。” ——M·昆德拉
一直断章取义昆德拉的名言颇有些哗众取宠的感觉。所以我们还是直入正题。
媚俗，即kitsch（学术界音译为刻奇），是一个产生于十九世纪中期的的德语词。如果你去牛津查询它的词义，会从其中提取出几个关键词：“庸俗”、“伤感”、“低级趣味”、“拙劣”。然而这正印证了昆德拉的一句话：“该词的频繁使用已经抹去了它原来的形而上学的价值。”依他所述，媚俗是一种“对生命的绝对认同”的，也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的美学理想。
更通俗地来讲，媚俗是一种“逼迫”人去共情的美学。大家可能更熟悉“煽情”这个词，“媚俗”与之有相似之处，但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别。煽情的电影、肥皂剧是媚俗的一种，但媚俗远不止于此。
让我们从具体例子入手。基督教中的上帝形象是完美的，但毕竟上帝也有人的形态，有嘴，有进食行为。那么，上帝会排泄吗？既然会进食，那自然应当会排泄。可“粪便”此等污秽之物，难道不会玷污了上帝纯洁而神圣的形象？于是，古代神学家瓦朗坦断言基督“吃，喝，但就是不排泄”。这个论断或许会令人忍俊不禁，但这也正折射出了人们脑中不可动摇的观念：上帝绝对是美的，粪便绝对是丑的。瓦朗坦的论断表现出了对粪便的绝对否定。为了使理想中的上帝能使人感到圣洁，而将能给予其真实性与完整性的粪便否定了。而这，正是媚俗。
这可能不是很好理解，那让我们换个例子。二十个来自联合国的医生自愿前往非洲的战乱地区救治病人，这是纯粹的善意，人们为此而感动。但四十个记者与摄影师随行，他们为了拍下感人的照片，为了留下证实善意的影像而四处乱窜，寻找合适的角度；让医生们停住动作保持姿势、回头望向镜头以便留下新闻照。于是，纯粹的善意近乎成了作秀。人们会看着BBC上白衣天使拥抱贫民窟里的儿童的摆拍照片而感动甚至落泪，就像看着那被断言“不会排泄”的上帝而感到神圣而敬畏一般，然而在这过程中，本该激起人情感的善与圣全部被消解了，留下的只有被媚俗激起的感情。
昆德拉无疑是将媚俗一词发扬光大的人。他在他的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对它做出了精妙的阐释：
“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太感动了！
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被感动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尤其棒！
使媚俗成为媚俗的，是第二滴眼泪。”
在媚俗的世界中，看到升起的飘扬旗帜时我们一定会感到庄严，看到冲线落败后的运动员时我们一定会感到悲伤，看到小女孩哭泣会感到同情，看到小男孩从滑梯上滑下会感到快乐。我们确实在共情，没错，但那旗帜可能属于ISIS，运动员可能是收钱假赛，小女孩可能正在撒谎，小男孩也可能是想从滑梯上冲下来给下面哭闹的小女孩一拳干倒。我们仅仅是看到了表面的图景与理念而与之共情，而这正展现了我们对正向事物，也即“对生命的绝对认同”。让我们为之共情的是我们自身潜意识里的情感“惯性”，而非眼前事物的真情实感。而这正是媚俗激起人们情感的方式——我们以为我们正在共情，可那只是虚伪的自我感动。
回到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如何成为媚俗？“网抑云”便是极好的例子。歌曲表达了悲伤的情感，人们与之共情。但“网抑云”向人们传达了一个信号：这首歌就是悲伤的代名词！听到它你就一定会，甚至一定要抑郁、悲伤，与之共情！于是一首纯粹的歌，被剥夺了除了悲伤以外所有的价值，勒令你展现出对“悲伤”的绝对认同，就如同被剥夺了“粪便”的上帝，成为了彻底的、俗不可耐的媚俗。推而类之，动画中常有的樱花下的告白、夜空下的奔跑、决战前的flag等等近乎样板戏的情节，全都属于媚俗的范畴——不过是程度高低的差别罢了。
案例分析：从kitsch到anti-kitsch
OK，扯得太多了。让我们把话题转回到吊带袜天使上。
先前我们已提到过，PSG是一部“形式大于内容”的动画，也是一部“反媚俗”的动画。那么，如何“反”呢？今石洋之等人也一定纠结了很久。最终，他们一拍桌子，决定学习昆德拉的比喻来点直接的，于是，“shit”这一贯穿26个短剧的元素出现了。
限于本文的篇幅，我们肯定无法全面地分析shit的反媚俗作用。既然这样，不如让我们直接将目光聚焦到反媚俗特点最鲜明的一集：ep.9 partB上，分析一下“粪便”是如何让PSG“清新脱俗”的。
（下列内容涉及对单集剧情的剧透，酌情观看）
ep.9 partB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Stocking爱上了一个ghost（即天使要消灭的对象），而且这个ghost又丑又臭，大腹便便且性格恶劣。Stocking的恋情受到了Panty与其他所有人的质疑，但她一意孤行，甚至决定抛弃天使的身份要与ghost私奔。私奔计划当日，Panty伪装成了Stocking决定杀掉ghost，但动手时Stocking赶到并阻止了她，两人争执之时ghost突然一改恶劣性格表达爱意并拿出了戒指向Stocking求婚（戒指由大便制成且有苍蝇围着飞，差点把Panty熏晕），Stocking感动至极戴上了戒指。这时，ghost因死前心愿被满足而升入天堂消失了，只剩Stocking戴着大便戒指站着雪中，伴着凄美而忧伤的配乐，全剧终。
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爱情剧本，甚至可以说无比老套。男女主相爱，家人不解身边人反对，男女主为爱反抗甚至私奔出走，最终或是HE或是BE，这大概是几十年前就已经用烂了的套路。在没能塑造出丰满人物形象时，这简直就是媚俗的化身。但PSG这个故事不一样。它的点睛之笔在于，它为上帝添上了粪便，或者说，它用粪便讽刺了“完美”的上帝。
ghost的设定也许让大部分观众都迷惑不已。前半集外表丑陋性格恶劣卫生糟糕还疯狂放屁，最后虽性格改善了一些，却也还送了个大便戒指恶心观众，今石洋之的恶趣味能不能收一收？后来仔细想想，这难道是为了摒弃物质和外在，赞美纯粹的爱情？于是观众们纷纷捏着鼻子赞颂二人的爱情，虽然看着恶心，但是真的好感人啊！于是彻底落入了媚俗的境地，背离了这剧情的创作意图。
其实，ghost的形象设计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在老套爱情戏码的男主形象基础上，怎么恶心怎么来。这当然不是想恶心观众的纯粹恶意，而是想通过恶心观众达成一个目的：强行让其脱离共情。换句话说，PSG的目的，就是想让你觉得：哇，这男主怎么这么恶心，这女主脑子有问题吧，这是哪门子的纯粹爱情啊受不了了。在顶级的配乐与演出营造出的凄伤氛围中，在神圣华美雕刻细致的神像底座上，一坨粪便正散发着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于是，媚俗被打破，对生命（爱情）的绝对认同被击碎，因为上帝和粪便紧贴在了一起，一齐堕入了不可承受之轻当中；取而代之的，是具有形而上意义的荒谬。而正是这荒谬，引领着观众进行思考——能通向真实的思考。
因此，综上所述，我们不妨把PSG ep.9 partB看作一个讽刺小品，而其大胆之处，正在于它不仅嘲讽了同类型所有近乎令人肉麻的爱情故事，而且大肆嘲讽了屏幕前几乎所有的观众——那些被“爱情”所感动的观众。这一反媚俗的壮举，使我们不得不感叹于那时G社的勇气，真是艺高人胆大。
结语：
PSG是一部非主流的动画。它特立独行，卓尔不群，不屑与其他商业同列；它狂气大胆，恶俗下流，但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惊人的真诚，正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它用形式对抗主流，用符号反抗媚俗，它是让·热内，它是性手枪，它用竖起的中指刺破天穹，肆意地向生活呼喊着：“Fuck the world！”自由而真实，狂放而不羁，PSG是一个叛逆者。它是商业动画中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