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4-6 15:26 /
比起传统意义上的小说,魔禁更像是一种,异世界历史轶闻录。连载二十年,密密麻麻的大事件安排在半年的时间线中还没有冲突,可想而知花了多少篇幅在世界的拟真运转上。镰池和马并没有任何关于描述的才能,但他的想象力逼迫着他在出道的二十年中以惊人的速度进行创作,构建出瑰丽的世界。

错综复杂的局势变动,自然要有人串联起各种事件,我们的目光很自然地放在三位主角身上。如果让书中的天使Aiwass评价,三主角分别对应了三种英雄。在旧约1就失去所有记忆仅保留知识的上条当麻,是「未受过任何人指导,仅遵循自己内心涌现的感情勇往直前之人」。杀害超过一万名御坂妹妹,却反过来将其视为保护对象的一方通行,是「过去曾犯下大错,为自己的罪愆所苦,并且想改过自新走上正道之人」。在学园都市底层摸爬滚打,仅为了守护小小地下组织成员的滨面仕上,是「没被任何人选中,也没有半点像样的资质,但为了保护自己最珍惜的对象,而挺身成为英雄之人」。不过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视角,来看看三位英雄各自对应了什么。

滨面代表「普通人」。不像其他二位,在魔禁这个爆星战力遍地走的世界观里,滨面什么能力都没有,要时时刻刻为「生存」挣扎。学园都市的正午与暗巷都为「能力强弱就是价值高低」的模因所控制,他就是菜单里最微不足道的免费茶水,即使有心反抗,也只能在人造的规则中无意义地搏命。当然,悲剧世界中的小人物自然要有一些奇迹色彩,滨面身上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好运,总能在流弹纷飞的环境中全身而退。(可能也不是总能?)

不过仅仅为了生存妥协是成不了英雄的。被某个平凡高中生揍了一拳后,滨面开始思考除了生存之外自己到底还想做些什么。后来他找到了答案:为「人际关系」豁出性命。三位主角中只有这家伙是有女朋友的。他的行为逻辑大体也是这么建构的:如果有麻烦敲门他不介意蒙混过关能躲就躲明哲保身,但倘若对方惹到自己的珍视之人,滨面就是断手断脚也会给对方来上一记。在这抗争的过程中,滨面继续思考,虽然自己没有强大的力量对抗黑玛门尼,但是否真的能接受「无可奈何」的借口。即使仅凭自己的双手,自己是不是也能做到更多。当然,这段故事就要等到创约3了。

滨面尚且位于曲线的底端,同为主角的一方初登场时却赫然站在「执政」的位置上,认同并维护学园都市的统治法则。那么,身为性别不明(为了方便还是用“他”来称呼)的白色怪物,一方的故事主轴自然是从执政艰难挣扎成为人类甚至「天使」的「赎罪」之路,主要内容则是「与命运和自我的激烈斗争」。毕竟这里的罪,包含了罪与罚两个意思嘛。

执政的身份意味着两件事。其一,一方必定拥有力量。作为科学侧最强的能力者,学园都市的第一名,一方在一众神仙打架中战力确实罕见地迅速攀升。其二,一方必定是三人里心智最不成熟的那个,不然怎么被黑玛门尼欺骗呢。旧约3之前,他对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就自己的能力「矢量操作」仅开发出了反射这一用途就开始混吃等死,结果被木原安排得明明白白。他也早就忘却了自己的初心,渴望成为普通人的希冀败给了麻木、自欺、疯狂和弑虐心。直到被某个平凡高中生一拳打醒,这人才真正开始倾听自我。从创作角度讲这种安排倒也合理,滨面为了谋生挣扎,上条没日没夜加班,他们都没啥时间想东想西,自然需要一个人负责拷问自己。

从执政向人类进发的过程中,力量随着曲线下降,于是在第一次为别人而战的某个夜晚,一方失去了语言和演算能力。本就不富裕的精神力也再次受到打击,开始往中二病发展,整天胡扯什么黑暗的助力恶党的美学,虽说本质上是认为「犯下大错之人没资格拯救别人」,以自我贬低的方式维持自我存在。再往后,向善的心又几度被学都的黑暗吞噬,羽翼染上黑暗的色彩。自己又太过纠结符号立场,只能在俄罗斯的雪原发泄自己的怨恨,然后又被某个平凡高中生两拳打晕,才明白这种想法即使内容是自我否定但实质是断言一切可能性的傲慢。谁规定一个人要先成为别人眼中的善人才有资格救人?于是一方走出低谷,虽说还是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前进,但和之前已经大不相同了。几经转折,一方对自己的能力有更好的开发,明确自己罪大恶极的同时有勇气承认自己对善的渴望,并追求以自己的方式寻找审判自己、守护别人的方法。到创约正式就任统括理事长,已经和老师亚雷斯塔一样,像男人也像女人,像大人也像小孩,像罪人也像圣人。

上条代表「天外之人」,站在曲线的右端。幻想杀手是从世界之外飞来的事物,很符合这种描述呢。虽说这个黑色刺猬头看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平凡高中生,但世界确实是围绕神来运转的。姑且不论亚雷斯塔为上条量身定做学园都市守望一人一城一百年这种意义上的围绕,只要上条存在的地方,烈度再大的矛盾都能奇迹般缓和,所有人都能得到意料之外的拯救,以至于这人在魔法侧甚至成了某种迷信般的存在。身为一个只有几个礼拜记忆的少年,他的战斗也不知为何有了某种流程:尝试理解对方、说服对方,然后“意外”谈崩、诉诸暴力,喊出固定台词把对方一拳打倒。确实很像世界中心的主角呢。

暂且也不考虑故事架构本身的缘由,上条被看作神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那不可思议的「受虐」特性。旧约新约乃至创约的故事中,他基本上都是被当作工具人使用的。先是被亚雷斯塔给予各种试炼,然后又被科学侧魔法侧各式各样的人物利用,大半时间在战斗和医院中度过,手臂也不知断了多少次。但这人总是伤还没好就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战场。别人就不理解上条的动力从何而来,只能解释为他是基于善恶法则行动。

但是上条又确实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世界围绕神运转是因为人打不过神,只能尝试理解神、模仿神。而魔禁世界的人一旦不理解上条的立场,就会毫不犹豫地实现2VS60亿的大围剿,就算被他救过的人大多也仅和上条有松散的联系。情况稍稍变化,上条就会毫不留情地被质疑被拷问被殴打,被看作是伪善者或是「虚化之人」。明明大家都觉得这个人无药可救了你为什么还要救她呢?善恶法则也解释不通的时候,堂吉诃德自然被看作傻子。对于这个荒谬的世界来讲,异乡人终究是异乡人。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没有那么复杂。故事中的角色,包括上条自己都一度搞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上条虽然总是在救人,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需要再强调一次,上条是失忆状态,他对这个世界的道德法律善恶立场仅有知识上的认知,并没有经过实际的体验。旁人通过立场或者长篇大论来指引自己行为的时候,上条也在通过救人多少来判断自己和欧提努斯正误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或忘记)了「上条当麻」战斗的理由其实非常非常简单,那就是他心里难受。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只不过,我看得到的地方总是会有人在强忍泪水,明明凄惨得就算哇哇大哭也不会有人抱怨,这些人却选择一直忍耐……这种事我实在看不下去。”他当然懂得根据世俗道德进行价值判断,比如对于「完美幸福的世界」,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法了(否定该世界的其实是御坂美琴)。但他最后还是抛弃了这些限制,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凭感觉开启个人为了个人之战,读者之所以惊讶大多是因为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看错了上条。

我们还能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滨面和一方为了迎接不可预测的危机,或多或少都会接受某些训练,但战斗强度比这两人高上数个量级的上条平日里压根没有想过锻炼。(实际上有人提过这件事,但他表示空闲时间果然还是要学英语啊不然满世界乱跑总让别人迁就他说日语不太好。)其实原因也在于此:上条心里觉得这么做不够日常,自己也不需要更多的力量(不过我其实很怀疑能一脚踢开人行道消防栓盖子的高中生是否还需要锻炼)。但是,仅遵循内心的情感就可以像受虐狂一样勇往直前,无视任何善恶法则,这种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是疯子,哪里算是平凡高中生呢。或许,真实意志就是有这样的力量吧。与奴隶比起来,超人可不就是神了吗。

讲了这么多,其实我们心里不免会产生一些疑问。虽然魔禁挺强调法之书的概念,但有很多篇幅都在进行道德论断。比方说,一方的原点是赎罪,但这个语境中的罪有相当一部分不是我们定义的「对个体之法的不自觉」,犯下大错和走上正道的评价也是以某种第三方视角考虑的。同样,滨面只是希望他自己珍视的人不再哭泣就被称作英雄,一方仅是有了守护的意愿黑翼就演化为白翼,上条听凭心引救人自认「伪善」却背负着「神净讨魔」之名,这些非常显著的象征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某系列里的善恶法则到底是什么?

不妨先到文字之外寻找一下答案。将现象界与物自体分隔的时候,有人认为每种现象都应各自对应某种物自体。也有人认为,将物自体视作一体即可没必要特意区分,又考虑到主体也是某种表象,那么人类应该能凭某种直觉认识到意志背后的意志,于是提出将物自体看作是统一的意欲。大致是Andy Weir的The Egg所展示的图景。无机物、植物、动物、人类都是意欲的表象,只是层次不同,有的表象只是盲目地互相吞噬,比如生物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有的却能通过研究其他的表象,观照与自我的相似程度,理解意欲的目的。

意欲会客体化为性格,由「利己」「恶毒」和「同情」混合而成。「公正」的美德对抗着利己心,「仁爱」的美德对抗着恶毒心,而这两种美德的真正来源都可以说都是同情。诚然,利他的行为有时候出于对名声的渴求,有时候出于对未来的投资,但「纯粹想帮助陷入困境的人」这样的动机也是存在的吧?将别人的苦或乐看作是自己的苦与乐从而使自己的意欲活动起来,以某种方式追求自己与他者的同一,道德的原动力就是这么一回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限制也再无任何条件,饿了就得吃饭,受伤便会痛苦,意欲上的同一所催生的同情足以支撑伦理。如果用亚雷斯塔和金斯福德的话来讲,所谓魔法就只是赋予「珍惜他人之心」形体的技术。“有人病倒就为他送去药物,有人烦心于干旱无收就为他降下雨水,有贫穷的少女需要礼裙去参加舞会就为她弄来一件。除此之外的一切多余说明与贴金都不需要。”

既然道德只是纯粹的同情,那么它和个人之法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做不道德的事情,也并不意味着有罪;天生有同情的才能,和伪善与否也没有关联。当然肯定也有人声称人人都有按自己的方式理解道德的自由,我也同意,价值观统一的一刹那想必一定有人被抛弃吧?不过理解爱是什么和否定爱的价值也不矛盾吧?知晓正义的定义和实现的手段有差异也不矛盾吧?说到底,为什么没人如此关心苹果的定义?人们到底是关心话语权对自己利益的影响还是真的关心道德到底是什么?下意识拉帮结派,长篇大论佐证动机,向大他者献媚表现出自己的高尚情操,悼念漫画家还要扯什么家国情怀,这些东西到底是必要的还是多余的?于是我们也能理解,并没有足够法学知识和经济学知识的自己,对道德绑架以及法律这种利益调和产物朴素的愤怒从何而来,因为它们只是伪装成同情的恶毒或利己。实际上十字教文化中一直觉得,每一条法律都是对义人的限制,除了利好讼棍外没有任何好处。

立足于「同情」的结论,我们也能够理解上条到底承载了什么。上条最强大的力量并不是总把别人的苦当自己的苦来吃,而是他基于「同一」的追求,不希望抛弃任何一个人的联络力。指认精神病人确定自己的正常,指认敌人确认团体的凝聚,可上条否定这些传统,他并不打算抛弃被人切割的人。犯下大错的人想必是不道德的吧,秉承平庸之恶的人想必也是有罪的吧,可若他们都在某处流下不甘的泪水,也想凭自己双手拯救什么,从负一万零三十一的境界向零进发的故事也是有人书写的吧?

可能有些理想论了,不过理想的故事,我们创约再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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