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4-21 00:53 /
对于我来说,《角落》是有痛点的作品。一滴墨汁滴入一杯清水中,整杯水就不再清澈了。这意味着我无法从这个痛点上面移开我的眼睛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作品对于感情的引导上。

简单地说,《角落》是对日本人眼中侵华战争的反思。它的民族性是很强的,以至于我怀疑除了日本人以外是否有人能在对于战争观点上和本作共情。这种强烈的民族性,无时无刻不在强调“我是日本人”,也无形中对我强调“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
所以当女主在心中发问“战争到底发生在哪里”时我也感到好笑,当女主痛哭“来自海的另一边的大米和黄豆组成了我的身体”时我也感到恶心——这样的反应或许正符合作品的设计,但是又正与人物的处境背道而驰。作为战争的对方,和他们一样,战争给我的民族、我的家乡、我现在脚下的城市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也赋予了我特定的感性。正如作品没有假定一个“非日本人”的立场,我也没有办法给自己假定一个“非中国人”甚至“日本人”的立场。

其他观众对本作也有很多解读,反战、反战败、反对集权政府……这种程度的解读有标准答案本身就是荒谬的,为自己的解读赋予排他性更是愚蠢的。当然,创作者自己肯定有一个答案;可能不是明确的、单一的、能形成文字的,但是无疑存在。但正如我前面所说,创作者作为日本人的答案和我们这些中国人的答案必定是截然不同的。为此而攻击创作者、攻击观众、或者“幽默老中”,沉浸在讨伐假想敌的正义感之中,显然很可笑。

如果说本作有意深入地讨论战争,可能也算不上。因为本作用了太多太多的篇幅去讲述战火登陆之前的岁月静好和战争之后的“日常必须继续”。从这个角度来讲,本作叙述的是人情和人性的故事,旨在彰显美好,二战的背景反而只是次要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的。选择一个“迟钝”的女孩作为主角显然也不是为了表现一般性的平民风貌。
但是在中段,战争又被强调了起来。直到炸弹落到了脚边,直到战争夺取了自己亲爱的外甥女和珍贵的右手,女主才终于有了战争的实感,终于被卷入了战争。她的心里有了仇恨。她扭曲了,她成为了战争的一部分。
虽然我电影看得不多,但是这次既视感太过强烈,不得不提一句。本作对战争的描绘让我感觉很像姜文的《鬼子来了》。这部非常非常“中国”,非常非常关注战争本身,甚至有点妖魔化战后日本的电影,和《角落》完全相反,但又如此相似。一般人民根本不关心大人物发起的战争,但是战争就是会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直到被战争伤害到,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旋涡之中,他们的仇恨才被点燃。在这样的链式反应中,战争不断扩大,双方拼个你死我活。本该如此,而戏剧性的是,战争就此结束了,他们失去了宣泄仇恨的机会。马大三是个中国人,中国人对于抗战向来理直气壮,所以他选择为复仇而死。《角落》是日本人的故事,日本人即使愿意“一亿玉碎”也只能接受战败,所以女主也好,女主的嫂子也好,只能怀着仇恨哭泣,只能继续自己的生活。
我能够理解马大三。中国在二战中是反侵略的一方,是代表广大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一方,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一方,也是胜利的一方,中国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为使用了暴力的前人感到骄傲。但是日本人又如何看待这场战争呢?先是为了国家而战,后来却被全世界唾弃;先是勇敢地抗击进犯本土的美国人,后来却被美国接管,对美国卑躬屈膝。他们又没有发过历史决议(这里应该笑),我当然也无从得知。
在接近结尾,女主和嫂子领着美军的残羹剩饭,面对面地大叫“umai”的时候,心中想的到底是放下仇恨、从零开始面对未来,还是国破家亡、忍辱负重心自戚戚,又或者只是愚昧无知认贼作父,大概只有日本人自己能理解了。


一点后记。
这么写不符合文法,但是我要指出,最后一句不是钓鱼或者暗喻,我心中并没有答案。
我愿意相信的解释是,《角落》是个细腻、温柔的故事,是个讲述小民生活的故事;不管是战争还是小两口之间的猜疑,都只是为了表达而故意引入的、必要的杂质。如果这样看,本作技术水准当然很高,但是太过于单薄,称不上是优秀的作品。如果把战争看做重要的主题之一甚至最核心的主题,厚重感有余了,但是又如前文大段论证的,“我是中国人”是个不带有感情色彩的事实,我和创作者之间的壁垒是如此之高,以至于无法理解这部作品。
Tags: 动画
#1 - 2024-4-21 02:56
片渊想做的其实就是一种审视,一种记述。
(顺带一提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叫做动画纪录片(animation documentary)在学术界一直有非常大的争议,我觉得片渊和高畑想做的东西也许多少和这个命题有点关联性)角落的那种【不思性】与《和平保卫战》是相像的,宇野在其著作中是这样评价角落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在这世界的角落》是全部战后动画的、以至于是全部战后亚文化的序幕。在这里,基于断绝且不得不讽刺地重连的世界和个人,公和私,政治和文学的关系,决定了战后的想象力。北条铃在“玉音放送”当日向夏日的天空提问——正义在这个国家飞走了——下一刻就忘记了这种愤怒,不,只是把它埋藏进日常中。北条铃找不回失去的右手。但是,失去的右手能像还存在一样行动。然后她停止思考,不,假装停止来继续过日子。打个比方,“阿童木命题”就是这样才必要。否定每日老化走向死亡的,有时可能受损的身体的存在;在架空历史里用机器制造虚假的身体。在虚假的世界中假借虚假的身体才能(假装)讲述正义。就这样,战后这个虚假的时代开始了。在美国的核保护伞下,讴歌作为和平国家的自豪感和经济民族主义,日本这个国家过长的“战后”时代就是这个样子。”

最后的最后,他如此总结到:“半个世纪后,《机动警察2》中,拓植在人工陆地的秘密据点,眺望着虚伪的时代里膨胀的东京,他这样说:“从这里看,那条街就像海市蜃楼。你不这么认为吗?”他还说,“所以想让人们知道这是虚幻的,但是呢,直到第一声枪响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不对,或许现在仍然是这样。”
#1-1 - 2024-4-21 13:12
飞飞飞飞飞飞飞栗
很有价值的见解。但是,《角落》对于这种逃避只是忠诚地记录吗?作为一种人造物,它是否无意中被刻印进了某种意图,就像自然纪录片总是在赞美自然一样?我的执念就在于这种“意图”的存在。
所以我说《角落》是民族的。抛开日本人的时代回忆就难以解读。中国人是一个在终战之日骄傲地获得了一切的民族,从来不惮于提起这场战争,没有办法,就我个人而言也没有意愿第一手地去理解甚至体验这种逃避。中国人如果基于战后中国进行解读就变成了这样。这是一种我不能接受的偏差,所以我宁愿无法理解、无法解读。
我大概会找个时间看看《和平保卫战》……一直想看,现在正式提上日程。可能是下周末吧,最近有点忙。既然我认为《角落》的叙事是过于民族的,那在抽离这种特定时代背景的作品中说不定能看到点什么。
#1-2 - 2024-4-21 16:25
飞飞飞飞飞飞飞栗 说: 很有价值的见解。但是,《角落》对于这种逃避只是忠诚地记录吗?作为一种人造物,它是否无意中被刻印进了某种意图,就像自然纪录片总是在赞美自然一样?我的执念就在于这种“意图”的存在。
所以我说《角落》是民族...
角落的叙事是非常民族的没错
#2 - 2024-4-21 13:23
此片绝不是记述,而是一种基于集体记忆的重新创作。与其说是战时的描绘,不如说是战后的侧面刻画。
从女主很多行为中已可觉察出现代价值观的杂糅和对现实朴素价值的背弃,比如人际关系,比如生死价值,比如生产能力。作者实际上所作的只是一厢情愿地复原了历史碎片,但这些碎片并不能用理性拼凑在一起,总会出现隐藏的塑造前后矛盾。
因此我觉得,这部作品是“始终无法保持一致的作品形态,却处处流露着一致的创作意识形态。战败是漫长的,生活是永久的。与其说是描绘一个片隅,不如说是反映创作者用生活来不断重塑那早已混乱至极的战后创伤与自我认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