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5-24 18:33 /
之所以使用“洛氏恐怖”,是因为我只看过洛夫克拉夫特的文本,比如《印斯茅斯的阴影》、《敦威治恐怖事件》、《疯狂山脉》。克苏鲁神话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类似于马克思主义的庞大文化簇,各种二设、三设层出不穷。另一方面,由于核心人物洛夫克拉夫特和德雷斯在世界观架构上存在巨大分歧,我们又很难从中溯源出一个最“克苏鲁”的原教旨内核。个人认为,克苏鲁神话和洛氏恐怖应当分开来看,“洛氏恐怖”很好指代了洛氏克苏鲁神话中独特的写作风格,但这种风格在克苏鲁作家群中并没有成为一种共识,两者并不等价。对于前者,最具代表性的符号自然是“克总发糖”这一经典形象;而对于后者,则更适合拿出这句话——经典中的经典、名句中的名句。
“将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即弗雷泽在《金枝》中所描述的“交感巫术”、用感官为标尺来测度我们所处的“现象世界”,也就是古代思想中的神秘主义传统。过去,人们经常将一些表面上相似的事物联系起来,以此为认识框架来解释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世界,比如下雨天蛤蟆喜欢鸣叫,人们就将蛤蟆和下雨联系起来,在世界各地出现大量蛤神崇拜。与之相反,理性主义传统,即海德格尔笔下的“逻格斯中心主义”,则鄙视感官和感官经验,认为存在比“现象世界”更真实的“理念世界”。这个“理念世界”蕴含了世界的本质和一般规律,不能被经验地认识,只能通过语言、逻辑表达出来。In the begi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ith God,the Word was God,神与言同在,神就是言。于是,语言、逻辑就获得了比真实更“真实”的地位,这种符号化的真实,便是鲍德里亚的“超真实”。
如是观之,古希腊以降的理性哲学中始终存在着两个“世界”(the Word and the World),理念与现象、彼岸与此岸,研究两个“世界”关系的学科则被称为“ontology”。在理性主义的视角下,巫术、魔法将自己封闭在“无知的小岛”上,科学则航行于无垠的逻格斯之海上。现时代所取得的绝大多数知识都是科学知识,科学几乎已经成为了真理的同义词。但是,在洛氏这里,两个“世界”的关系却经历了一次倒置:被言语分割出来的“the Word”反而成为了“无知的小岛”,真相漂浮于幽暗的“无光之海”之中、处于不可知论的阴影下。理性是一道保护锁,也是一道枷锁。然而,当真正的恐怖降临时,为了对抗这个不可言说、不可符号化的非逻格斯的恐怖,我们又必须取回太古的知识——“交感巫术”,也就是狂人的知识。
“疯狂”是克苏鲁神话的核心机制。之所以使用“狂人”而不是“疯狂”,倒不是因为我看了馒馒来妖梦或者日版规则书,“狂人”是指鲁迅的《狂人日记》。在福柯那里,言语具有分割现实的能力,通过制造对立的概念将一者保留、一者驱离,建立起只属于自己的符号真实,是一种异化了的统治工具。被言语包裹起来的“the Word”是我能理解的、唯一“真实”的世界,被言语驱离的则是我无法理解、只会感到恶心、不适的“the World”,言语之外埋藏着“禁忌”的知识,是相对于我所处的符号真实的“异物”,“疯狂”在其中蔓延滋长。然而,这里的“疯狂”真的是一种指官能失调、完全失智的心理状态吗?对教会来说,猎巫女运动中捕获的德鲁伊、萨满祭司、蒙古大夫们无疑是“疯狂”的,他们掌握了不能融入创世记宇宙(the Word)的“禁忌”知识,但这种“疯狂”却是相对于他们自身所处的“真理传统”而言的、是基于信仰的无由来的笃定。一旦我们所处的“真理传统”不能被确定为有效,那么在面对那个被断言不存在或已经被驱离的“异世界”中的威胁时,我们就只能跨越言语的边界,去取回“狂人的知识”。
这便是鲁迅的“打破铁屋”和《狂人日记》。作为最广义的克苏鲁作家群中的一员,鲁迅与洛夫克拉夫特、德雷斯是同时代的人。作为相对于美国的东方核心,克苏鲁神话与中国渊源颇深,只是由于长期的中西交流阻隔,我们不曾想到中国的第一部白话文小说其实写作于克苏鲁神话世界观下。近日,一次前往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旅行,则让我揭开了真相——
在《狂人日记》中,某位鲁镇调查员由于获得了“禁忌”的知识而窥见了世界的真相:原以为写满了孔孟真言、仁义道德的圣贤书竟然是满纸“吃人”的魔法书,原本以为和蔼可亲的村民乡邻则是渴望“人肉”的食尸鬼,村口的老黄狗不时看我两眼,更像是待命中的廷达罗斯猎犬。陷入绝望的调查员受到村民的监视、拘束、凌辱、调教,最后知晓鲁镇正在举行仪式将人类的孩子们转化为“食尸鬼”,而以儒学为本的中华帝国正是立国超过五千年的庞大食尸鬼帝国。目睹了这一切的调查员的结局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在日记结尾写下了“救救孩子”。鲁迅又是如何得到这份笔记的?作为仙台大学的医学肄业生,他可能就是前往鲁镇的调查员之一。至于我们是谁、又身处何地,这就是我们需要去亲身确认的事情了。(笑,要不要以《狂人日记》为模板改一个coc模组?)
在鲁迅这里,“铁屋”是一个等同于“小岛”的关于边界的隐喻。作为统治工具的文言文,是一种脱胎于孔孟真言、与儒学意识形态结合起来的中华帝国的“真理传统”。但是,在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之时,这个本土传统却诞生不出一个作为回应的现代意识。文言文中找不到能与“nation”、“state”、“science”、“democracy”互译的词语,墨子和大同书也不是原生的socialism,生活于这种“真理传统”下的人看不到“铁屋子”也看不到“失火”。身处“无知的小岛”上的人们,当海洋的侵害来临前是幸运的,而当侵害来临后却又是不幸的。康有为、章太炎等人通过努力证明,新的问题已经无法再从传统经学中找到出路,这个时候就必须有人跨越边界去取回“狂人的知识”,也就是阅读和译写西语的“魔法书”,即使是要忍受大脑震颤、双眼流脓的痛苦,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驱离那些不属于儒家传统的、非逻格斯的恐怖。于是,新文化运动从文学改良开始、从白话文推广开始。之后,我们就有了第一批日语词汇,比如“狂人”。从这一点上来说,《狂人日记》与洛氏恐怖恰恰是同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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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来自于邓晓芒的讲座《对中国文化的现象学还原》。作为坚定的西化派,邓一向认为中哲是很坏的东西,对中哲的研究必须经历对中哲概念的全面改造,也就是“现象学还原”——像胡塞尔清除西方心智领域的科学主义霸权一样,清除中国心智领域的政治伦理霸权。我喜欢的洛氏小说果然还是《敦威治恐怖事件》,毕竟是退治恶魔的故事。
杂七杂八写了一些,不成体系。还是因为最近看了一些coc trpg视频,又在茶话会看到了关于巫术和魔法的讨论。等将来当kp了,我就写个改自《狂人日记》的模组吧(笑)
我认为,人的思维缺乏将已知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这是世上最仁慈的事了。人类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小岛上,这海洋浩淼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但我们并不应该航行过远,探究太深。
“将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即弗雷泽在《金枝》中所描述的“交感巫术”、用感官为标尺来测度我们所处的“现象世界”,也就是古代思想中的神秘主义传统。过去,人们经常将一些表面上相似的事物联系起来,以此为认识框架来解释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世界,比如下雨天蛤蟆喜欢鸣叫,人们就将蛤蟆和下雨联系起来,在世界各地出现大量蛤神崇拜。与之相反,理性主义传统,即海德格尔笔下的“逻格斯中心主义”,则鄙视感官和感官经验,认为存在比“现象世界”更真实的“理念世界”。这个“理念世界”蕴含了世界的本质和一般规律,不能被经验地认识,只能通过语言、逻辑表达出来。In the begi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ith God,the Word was God,神与言同在,神就是言。于是,语言、逻辑就获得了比真实更“真实”的地位,这种符号化的真实,便是鲍德里亚的“超真实”。
如是观之,古希腊以降的理性哲学中始终存在着两个“世界”(the Word and the World),理念与现象、彼岸与此岸,研究两个“世界”关系的学科则被称为“ontology”。在理性主义的视角下,巫术、魔法将自己封闭在“无知的小岛”上,科学则航行于无垠的逻格斯之海上。现时代所取得的绝大多数知识都是科学知识,科学几乎已经成为了真理的同义词。但是,在洛氏这里,两个“世界”的关系却经历了一次倒置:被言语分割出来的“the Word”反而成为了“无知的小岛”,真相漂浮于幽暗的“无光之海”之中、处于不可知论的阴影下。理性是一道保护锁,也是一道枷锁。然而,当真正的恐怖降临时,为了对抗这个不可言说、不可符号化的非逻格斯的恐怖,我们又必须取回太古的知识——“交感巫术”,也就是狂人的知识。
“疯狂”是克苏鲁神话的核心机制。之所以使用“狂人”而不是“疯狂”,倒不是因为我看了馒馒来妖梦或者日版规则书,“狂人”是指鲁迅的《狂人日记》。在福柯那里,言语具有分割现实的能力,通过制造对立的概念将一者保留、一者驱离,建立起只属于自己的符号真实,是一种异化了的统治工具。被言语包裹起来的“the Word”是我能理解的、唯一“真实”的世界,被言语驱离的则是我无法理解、只会感到恶心、不适的“the World”,言语之外埋藏着“禁忌”的知识,是相对于我所处的符号真实的“异物”,“疯狂”在其中蔓延滋长。然而,这里的“疯狂”真的是一种指官能失调、完全失智的心理状态吗?对教会来说,猎巫女运动中捕获的德鲁伊、萨满祭司、蒙古大夫们无疑是“疯狂”的,他们掌握了不能融入创世记宇宙(the Word)的“禁忌”知识,但这种“疯狂”却是相对于他们自身所处的“真理传统”而言的、是基于信仰的无由来的笃定。一旦我们所处的“真理传统”不能被确定为有效,那么在面对那个被断言不存在或已经被驱离的“异世界”中的威胁时,我们就只能跨越言语的边界,去取回“狂人的知识”。
这便是鲁迅的“打破铁屋”和《狂人日记》。作为最广义的克苏鲁作家群中的一员,鲁迅与洛夫克拉夫特、德雷斯是同时代的人。作为相对于美国的东方核心,克苏鲁神话与中国渊源颇深,只是由于长期的中西交流阻隔,我们不曾想到中国的第一部白话文小说其实写作于克苏鲁神话世界观下。近日,一次前往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旅行,则让我揭开了真相——
在《狂人日记》中,某位鲁镇调查员由于获得了“禁忌”的知识而窥见了世界的真相:原以为写满了孔孟真言、仁义道德的圣贤书竟然是满纸“吃人”的魔法书,原本以为和蔼可亲的村民乡邻则是渴望“人肉”的食尸鬼,村口的老黄狗不时看我两眼,更像是待命中的廷达罗斯猎犬。陷入绝望的调查员受到村民的监视、拘束、凌辱、调教,最后知晓鲁镇正在举行仪式将人类的孩子们转化为“食尸鬼”,而以儒学为本的中华帝国正是立国超过五千年的庞大食尸鬼帝国。目睹了这一切的调查员的结局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在日记结尾写下了“救救孩子”。鲁迅又是如何得到这份笔记的?作为仙台大学的医学肄业生,他可能就是前往鲁镇的调查员之一。至于我们是谁、又身处何地,这就是我们需要去亲身确认的事情了。(笑,要不要以《狂人日记》为模板改一个coc模组?)
在鲁迅这里,“铁屋”是一个等同于“小岛”的关于边界的隐喻。作为统治工具的文言文,是一种脱胎于孔孟真言、与儒学意识形态结合起来的中华帝国的“真理传统”。但是,在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之时,这个本土传统却诞生不出一个作为回应的现代意识。文言文中找不到能与“nation”、“state”、“science”、“democracy”互译的词语,墨子和大同书也不是原生的socialism,生活于这种“真理传统”下的人看不到“铁屋子”也看不到“失火”。身处“无知的小岛”上的人们,当海洋的侵害来临前是幸运的,而当侵害来临后却又是不幸的。康有为、章太炎等人通过努力证明,新的问题已经无法再从传统经学中找到出路,这个时候就必须有人跨越边界去取回“狂人的知识”,也就是阅读和译写西语的“魔法书”,即使是要忍受大脑震颤、双眼流脓的痛苦,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驱离那些不属于儒家传统的、非逻格斯的恐怖。于是,新文化运动从文学改良开始、从白话文推广开始。之后,我们就有了第一批日语词汇,比如“狂人”。从这一点上来说,《狂人日记》与洛氏恐怖恰恰是同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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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来自于邓晓芒的讲座《对中国文化的现象学还原》。作为坚定的西化派,邓一向认为中哲是很坏的东西,对中哲的研究必须经历对中哲概念的全面改造,也就是“现象学还原”——像胡塞尔清除西方心智领域的科学主义霸权一样,清除中国心智领域的政治伦理霸权。我喜欢的洛氏小说果然还是《敦威治恐怖事件》,毕竟是退治恶魔的故事。
杂七杂八写了一些,不成体系。还是因为最近看了一些coc trpg视频,又在茶话会看到了关于巫术和魔法的讨论。等将来当kp了,我就写个改自《狂人日记》的模组吧(笑)
我就不说权力集团论这种明显源自高中语文课本的窄化解读了,疯狂、话语、巫术、逻格斯,他用了哪个?
还有就是,你文中提到的“交感巫术”,应该指的是社会学中“Internalization”的前提吧,而且好像正好是我某篇文章中缺失的一部分
所以这个“交感巫术”在社会学或符号学中有什么具体指代的学术用词吗?
交感巫术和结构相似律倒是启发了一部分功能主义人类学家,形成了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机制,也就是用来解释一种模式或制度如何在社会中被大规模模仿和传播,代表人物像玛丽·道格拉斯以及她的《how institutions think》,我在《守望者》的日志中提到过。这一种理论逻辑后来传到了你们经济学,就是新制度学派。
而提到Internalization是因为根据我的理解,它指的是“当人类文化的外部特征在人的头脑和人格内部复制时,人就变得社会化了。”,但这些文化也就是符号化的“文字”概念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总要先有符号,才能拥有可以内在化(Internalization)的材料。
但符号究竟怎么来的,我一直没看到相关学术概念,所以看你提到的“交感巫术”好像与这个问题有些联系就擅自当作一回事了,至于是不是一个理论系统里的东西...
我既不是学社会学也不是学符号学的!乱用真是抱歉啊
算了纠结也没用,就以“符号”的存在是既存事实为前提好了
我觉得邓晓芒的“自否定”说得很好,文白之争、包括中国现代化的很多问题都来自于当事人本身的“无意识”。由于时间紧迫,生产性的问题迫在眉睫,我们在“打倒孔家店”、“清理xx余毒”的时候,没能够仔细辨认自己所属的“真理传统”,更多是依靠一种施米特所说的“决断”,选边站队就直接行动了。如果说现在人有比什么当事人强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更多是“有意识”的行动者。也就是在这个时代,我们才有可能产生欧陆意义上的那种intellectual,清理属于我们自己的“真理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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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到知乎后网友帮我想的,还说周树人作为树人怕不是位眷族。
关于坡和鲁迅联系的文章我读过几篇,还是以穿凿附会居多。鲁迅确实译介、品评过坡的文章,但相比于爱手艺,他很少提及坡对自己创作的影响。并且,鲁迅只译过坡的侦探小说,没有证据表明他读过坡的怪诞小说。坡在中国也曾被当作唯美派诗人接受,很难了解坡究竟是以什么方式被鲁迅接受,鲁迅是否知道他“朦胧的恐怖”,更何况深受其影响。所谓联系云云,大多是好事者强行比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