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7-6 17:36 /
办完一件事,就吸一支朝日。这时候,木村的空想也往往胡闹起来。心里想,所谓分业者,在抽了下下签的人,也就成了很无聊的事了。然而并没有觉得不平。虽然这样,却又并不怀着以此为己的命运的,类乎Fataliste (运命论者)的思想。也常想,这样的事务,歇了怎样呢。于是便想到歇了以后的事。假定就目前的景况,在洋灯下写,从早到晚的著作起来吧。这人在著作的时候,也抱着孩子正在闹心爱的游戏似的心情的。这并非说没有苦处。无论做什么sport(玩耍),都要跳过障碍。也未尝不知道艺术是并非笑谈。拿在自己手上的工具,倘交给巨匠名家的手里,能造出震惊世界的作品的事,是自觉着的。然而一面自觉,一面却怀着游戏的心情。庚勃多(Gambetta)的兵,有一次教突击而气馁了,庚勃多说吹喇叭吧,但是进击的谱没有吹,却吹了Reveil(起床)的谱。意大利人站在生死的界上,也还有游戏的心情。总而言之,在木村,无论做什么都是游戏。同是游戏,心爱的有趣的这一种,此无聊的好,是一定不易的。但倘若从早到晚专做这一种,许要觉得单调而生厌吧。现在的无聊的事务,却也还有破这单调的功能。
……
有时候,空想愈加放纵起来了,见了战争的梦,假设着想,喇叭吹着进击的谱,望了高揭的旗,快跑,这可是爽快呵。木村虽然没有生过病,然而身材小,又瘦削,不被选去做征兵,因此未曾上过阵。但听人说过,虽日壮烈的进击,其实有时也或躲在土袋后面爬上去的,这时记起来了。于是减少了若干的兴味。便是自己,位使身临其境,也不辞藏身土袋之后而爬的。然而所谓壮烈呀爽快呀之类的想象稀薄了。其次又设想,即使能够出战,也许编入辎重队,专使搬东西。便是自己,倘教站在车前就拉吧,站在车后便推吧。然而与壮烈以及爽快,却愈见其辽远了。
有时候,见着航海的梦。淌凌了屋一般的波涛,涯了大洋,好愉快吧。在地极的冰上,插起国旗来,也愉快吧,这样架空的想。然而这些事也有分业的,说不定专使你去烧锅炉的火,这么想,Enthousiasme(热诚)的梦便惊醒了。


“所谓分业者,在抽了下下签的人,也就成了很无聊的事了。”所有人都会被分业。分业的一只签筒,不论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都是要分完的,就如排名总有一个人是倒数第一。有人插国旗,就一定有人烧锅炉,这就是建立在合作之上的社会。而人类社会结构不断进步,进步的无非是分业的方法罢了。最开始可能靠运气,后来靠家世,现在靠能力。其实能力也不见得有多进步,能力包含着运气家世智力情商,只是更综合的考量。现在小孩子从小到大往死里读书,为的是什么,就是分业时能抽到一只相对好的签。
世界上一切事务的壮烈与爽快都是值得向往的。所以清少纳言才会讲,“其实,年轻的人对于世间万物,都不免动心吧?”但是动心的是上上签——是进击的谱,是高揭的旗。而若是编入轴重队,烧锅炉的火,这种无聊的事务,年轻人还会因此动心吗?但是无聊的事务总是需要人去完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称心如意地做着爽快的事。
关于分业便有了公平的问题。有人被分去的下下签,他便会想,凭什么分到上上签的人拥有这种爽快的权力。因为分业时的规则,是我们不可选择、必须接受的东西。也就是说,是生来被强制赋予的规则。我们的名字被社会强硬的能力规则排成了一列长长的表,从第一个人开始选择分业,越到后面越只有下签。但是这个规则合理吗,或者说,对于每一个人个体而言,这个规则合理吗。落在个体,从个人的角度去看,“凭什么”是一件永远萦绕在心间的问题。凭什么他运气爆棚就能去好的大学,凭什么他家里有关系就能拿到想要的工作……这还只是被大众接受的“凭什么”,我们甚至还可以想到的是,凭什么他高中成绩好就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凭什么他工作业绩好就能转部门,凭什么他过去好将来就一定好……
从概率上来说确实如此,过去好的人未来好的概率确实更大。高中成绩好的人大学很有可能也很优秀,在这个工作上业绩好的人在另一个部门也很有可能做的漂亮。从实质上而言,我们的社会正在凭借大样本的概率运转着。但是这样做舍弃了很多细小的可能性,它把事情变得确定起来,稳定而无趣,它剪定了发展道路。这样从社会的角度是好的,但是,这样做并没有在每一件事上给每一个人相同的机会。当然,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这样做。于是我们不得不接受概率,在我们出生那一天我们依然在摇着签,正如Fataliste (运命论者)所说的一样,摇着自己的父母,智商和情商,成长的环境,社会的规则,乃至十八年以后高考考场上椅子的好坏……
摇到下下签的人可以愤怒,但这愤怒没有任何用处。说到底,摇到上上签的人是否有着杨绛先生说的“愧怍”都不得而知。下下签的人问“凭什么”,上上签的人觉得“我应得”。杨绛先生抽过上签,也抽过下签,因此她会抱有愧怍感,因为她明白这只在幸与不幸之间,只在社会的规则轻易地改变间,人的命运便由此决定。但是对于一直抽着上签的人——首富的儿子能对穷人抱有真切的愧怍之心吗。我以为,优越感是一种普遍而最可憎的情感,这是幸运者对于不幸者的最强打击。
对于抽到下下签的情况,森鸥外提供的方法是,就是“游戏”。我想,这是解决自我被无聊与脸面拖垮的钥匙。当我们抱着游戏的态度做着事时,那无聊的事务,却也还有破这单调的功能。这种游戏的态度,是被给予的事实,是被所抽中的下下签所给予的。在这里我们谈到的是一种幽默的态度,也许隐含着对分业抽签系统的不屑,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后的洒脱态度。这已经无所谓认真认假的问题了,用织田信长最后的话来说,就是“是非もなし!(无可奈何啊!)”。文中木村案牍劳形,文学上也被批评,另外一方面也做着审稿这样不情愿的工作。但是他不在乎,这种不在乎已然达到了大隐隐于市的效果。这是和陶渊明截然不同的态度,陶渊明太刻板了,而森鸥外选择了一种更加嬉皮的态度去面对概率的荒诞。游戏的人永远面带着微笑,但微笑中包含着恶意。然而这样些少的恶意,是当不了反叛的嬉皮士的,却是对这个世界更深的反叛。
最后我慢慢把书收在书架里,进食堂去,慢慢地吃了饭,于是坐上了汗臭的满员的电车。

#1 - 2022-7-7 03:46
(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回来看一看去年愤怒的Feiya,这一年我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年轻的朋友 我们总是这样太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