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 22:50 /
        悲剧应该怎么写?这个问题早在2000多年前,古希腊的剧作家们就已经给出了答案。纵观古希腊时期流传到现在的堪称“伟大”的那些悲剧,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明明双方的想法都是“善”的,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代表作是《安提戈涅》。
        另一类是:主人公看似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不断获得表面上的、阶段性的幸福,实际上却逐渐走向命运的深渊,代表作是《俄狄浦斯王》、《美狄亚》。

        悲剧的内核究竟是什么?悲剧一定要死人吗?鲁迅说:“悲剧就是把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所谓的“有价值的东西”一定不是“对剧中的某人”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对“所有观众”而言有价值的东西,是所有观众的人性中普遍的“善”。死人只是悲剧的表现形式,却并非悲剧的内核。
        第一类悲剧的内核是,通过由人们普遍认同的两种“善”之间的两难抉择(比如国家的法律和家族的亲情)所造成的悲惨后果,来毁灭我们对“善”的信仰本身。比如《盖亚奥特曼》第38集“撕裂大地之牙”,怪兽提古利斯和人类柊准将都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却不得不以悲剧收场。
         第二类悲剧的内核是,在命运面前人自身的渺小,是命运对“人性的光辉”的无情嘲弄。他们拼尽一切做到了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最好,却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掌心。比如《秽翼的尤斯蒂娅》中的凯伊姆,即使他凭借自己的武力与才智一章一章地解决了各种事件,每一章的结局似乎都很美好。在终章他挣扎过、迷茫过,终于坚定决心拯救尤斯蒂娅,可最终结局是他还是失去了包括尤斯蒂娅在内的一切。
        
        我们常说的“为虐而虐”,说白了就是“先在剧中写一个美好的人物,然后粗暴地将其杀死”。这之所以被称为“为虐而虐”,就是因为没有抓住悲剧的内核。这个人物就算再美好,对剧外的观众而言也只是异己之物。毁灭一个本就不属于观众的东西,观众对其能做到的最多只有怜悯,却不会发自内心地“悲”。在美狄亚的悲剧中,让观众真正感到“悲”的不是美狄亚这个美丽的女性的悲惨遭遇本身,不是对这个美丽女性的毁灭,而是对美狄亚所不顾一切追求的普遍的东西,一次次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被一次次无情剥夺的东西,同时也是我们每个人所不顾一切而普遍追求的美好的东西——爱情、信任、幸福等的毁灭,是对其追求“善”的行为本身的意义的毁灭。

        为什么要这么强调“普遍的”东西?因为普遍的东西正是我们常谈的“代入感”所依赖的东西。只有从普遍的观念出发去设计剧中人物的行为,才能让剧外的观众做出和剧中的人物同样的选择。这样一来,剧中人物行为的悲惨结局,对剧外观众而言才是真正的悲惨结局。这也正是荣格所说的:“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它超越了个人的生活领域而以艺术家的心灵向全人类的心灵说话。”



10月3日新增:

        根据上面的表述,似乎可以得出悲剧的内核就是“对普遍的善的毁灭”。当然这是悲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就是人在面临这种毁灭时的“无力感”,无论是在第一类还是第二类悲剧中,还是对剧内或剧外的人而言都是如此。

        在第一类悲剧中,怪兽和人类的出发点都是“自己的生存”这种普遍的“善”。我们明知道这种冲突继续进行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可无论它们任何一方的退让,或者双方的退让,都会导致悲剧的结局:由于被地底贯通弹击中而奄奄一息的怪兽,它的死亡已经是注定的;可人类如果停止炮火,就会被复仇的怪兽所杀死。对于双方的行为,我们都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制止——怪兽原本是地球的守护兽,本身就是“善”的一方。它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复仇的对象是谁,没有造成任何其他的损失。而对于柊准将,同样作为人类,我们更没有理由对自己的同胞刀刃相向。面对这种局面,无论是作为奥特曼的盖亚,还是作为剧外观众的我们都“无力”去改变,只能任其向悲剧的结局发展。

        在第二类悲剧中,不断追求着普遍的“善”的主人公,毁灭他的因素一定是由他自己的行为导致的潜在的必然结果,而非被偶然的袭击、车祸或灾难等毁灭。只有“最好的选择却导致了最坏的结局”(他只能这样做,并且观众也认为他这样做是在那种条件下对他而言最好的做法),才能突出面对这种悲剧结局的“无力感”。
        《寄生兽》中的加奈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角色。加奈越接近新一,实际上也就越接近死亡。可追求一见钟情的爱情本就是一种普遍的“善”,我们谁都知道这样下去她可能会遇到危险,可无论是剧中还是剧外的谁,都没有就此否定她的理由。她一步步地靠近新一,仿佛在一步步地靠近自己的幸福,这对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并且作为她的结局的死亡,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一个明显的必然结果,而是一种“潜在的必然性”,是一种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必然性,是一种“观众不确定的必然性”。我们不能确定加奈最终一定会死,所以观众一方面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否定她危险的行动,一方面又期盼着新一能够把加奈救下来。可当悲剧真正发生后回头细细一想,加奈的死亡确实是一种必然的结局。这就是“无力感”的表现。切嗣不断进行的将其导向深渊的电车难题的选择,也是无力感的表现之一(但是因为极端的功利主义很难被称为普遍的善,所以切嗣的无力更多的是剧中的角色对自己命运的无力,而非剧外观众对剧中角色命运的无力)。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中同为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迎来悲剧结局的山内樱良,她的悲剧却得到了褒贬不一的评价,似乎并不如加奈那般深入人心。因为作为她的死亡直接原因的杀人犯是一个偶然因素,并非她追求爱情的必然结果(即使在前面有过杀人犯的报道,但杀人犯在茫茫人海中选中女主的可能性仍然太低)。并且樱良死亡的结局是一开始就明示给观众的,即使不被杀人犯杀死,也会因为病症而死亡。所以观众在这里感到的就不是因为“想要让她活下去的希望落空的无力感”,而是对一个注定死亡的女孩的“怜悯感”。

        悲剧的人物们不是能够制天命而用之的圣人,而是无力反抗命运的普通人。他们的行为有着善的出发点,却没有能力完美地,不带任何消极后果地处理每一件事(就像加奈无法区分新一和其他寄生兽的信号,新一也无力在加奈需要的时候赶到她身边;柊准将无法分清地球怪兽提古利斯和根源性灭亡招来体的区别;切嗣无法突破铁轨的限制而拯救所有人)。因此他们才会对命运的,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自己的行为导致的必然的悲剧结果具有无力感。又因为我们大多数观众也是这样的人,因此他们的无力感也就是对于我们观众而言的无力感。所以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说:“悲剧的主角只是生命的狂澜中一点一滴,他牺牲了性命也不过一点一滴的水归原到无涯的大海。在个体生命的无常中显出永恒生命的不朽,这是悲剧的最大的使命,也就是悲剧使人快意的原因之一。”
Tags: 动画
#1 - 2021-10-2 23:08
受益匪浅
#2 - 2021-10-3 12:42
真的受益匪淺,不過·好想要吐槽怎麽BANGUMI這麽多學哲學的·(bgm38)
#2-1 - 2021-10-3 17:30
padorax
我觉得是因为日式acg天然带有哲学命题
#2-2 - 2021-10-21 10:31
小莫
padorax 说: 我觉得是因为日式acg天然带有哲学命题
如果你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会明白一大堆日本创作者他们的创作根源是怎么来的了,陀翁对日本各种文艺创作者的影响太深远了。
#2-3 - 2021-10-21 22:58
padorax
小莫 说: 如果你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会明白一大堆日本创作者他们的创作根源是怎么来的了,陀翁对日本各种文艺创作者的影响太深远了。
好的,正好我打算看的
#2-4 - 2022-11-29 20:27
银北河
千酱!千酱!少终也是很悲剧啊。呜呜X﹏X
#3 - 2021-10-3 17:28
(戯言なんだよ)
完全赞同
#4 - 2021-10-28 23:25
(卖人设是坏文明)
写的好
#5 - 2021-10-30 00:12
(挽尊)
GJ,这番五个故事都是第二类悲剧
#6 - 2022-2-10 15:17
(成为无用垃圾中的一员,使我充满了决心 ... ... ...)
对,深渊里莉可截肢那一段,和岛屿上人们惨死比起来可能没那么严重,但独特的表现手法让那种明明有一点希望能挽回却无能为力的悲伤,到最终的绝望但依旧抱着还能继续旅行的希望执行痛苦的下端截肢,产生的悲剧冲击力比啪啪啪死几个人强烈多了
#6-1 - 2022-7-23 00:39
瓦伦丁A48
确实
#7 - 2023-4-14 15:01
写得好啊,很有道理呢
#8 - 2023-4-15 00:52
(小怜玉体横陈夜 已报周师入晋阳)
有道理
#9 - 2023-11-26 11:17
写的好啊 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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