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二二2022-3-13 09:49 /
《明日的娜嘉》是细田守在负责《小魔女DoReMi！大合奏》两话的演出之后参与的工作。在本作中细田守除了OP、ED的演出，还负责了三话的演出，其中包括了几乎可以称作全作最高峰的第26话演出。无论现在我们如何看待《明日的娜嘉》这部动画整体，大概都很难否认第26话所达到的高度和强度（我个人是很喜欢整部动画的，虽然我完全承认故事的很多主线情节非常缺乏说服力）。
本话除了演出细田守以外，脚本是大和屋晓，作监是川村敏江。其中大和屋晓在《小魔女DoReMi！大合奏》第40话中就和细田守有过合作。
《明日的娜嘉》的故事以二十世纪初英国孤儿院的女孩娜嘉寻找生母为主线。在踏上旅途的前夜，娜嘉在孤儿院外遇见了白马王子一样出现在面前搭救自己的骑士，在踏上旅途后，她在舞会遇见了“骑士的真身”贵族弗朗西斯，又在同侠客盗贼黑玫瑰争锋相对中逐渐产生复杂的情绪。在来到西班牙后，故事开启了第三个篇章——光明与阴影的世界的两面的浮现构成了这一部分的核心主题。
第26话的故事从夜晚黑玫瑰在城市里现身开始。第二天白天，娜嘉准备游览城市，可是马戏团的众人却都要午睡——众人异口同声重复的Siesta（午睡）台词非常有喜剧效果。而马戏团小丑对娜嘉提到了黑玫瑰的出现，同时劝道：今天温度很高哦，如果要出去的话最好在有阴影的地方——这是在台词上对后续情节的关键性暗示，我们之后马上可以看到阴影在这一整话中的重要性。在关于阴影的台词上我们能看到创作者对脚本和演出上的高度掌控。
小丑对娜嘉听到黑玫瑰消息之后就气鼓鼓地挥拳表示疑惑，而娜嘉没有回答。随着楼群间的仰角空镜头，我们知道娜嘉外出游览了。在途中她的胸针被偷，然后在追击小偷的途中遇到了为她解围的弗朗西斯。楼群间狭窄的弄堂实际上扮演了这一话《爱丽丝梦游仙境》式的故事中引导我们进入非现实世界的通道。我们知道在这里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异世界，其实是细田守诱导我们，通过演出人为地建立起一个与日常性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质的封闭空间。
从娜嘉出门开始，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通过楼群间弄堂仰拍镜头里的天空（图一），然后是反过来弄堂的俯拍镜头（图二）。细田守通过高耸的建筑物，和两侧建筑和中间走廊的强烈明暗对比呈现出狭长的走廊通道。在这之后，在深处走廊中的视角里，细田守继续用非常鲜明的光影对比作出视觉引导，营造出通道感。在小偷向远处走时，观众的视线被引到走廊尽头的那条狭窄的光亮，娜嘉（即将）沿着狭长的弄堂追出去的方向。在连续的数个构图中，细田守利用两侧楼房的阴影将中间狭窄的光亮压缩（图一、三、四、五），制造出了一种封闭通道的幻像。
随着娜嘉开始追击小偷，小偷一路小跑通过了狭长的下坡道（图5），然后经过岔道口（图6）。下坡道和岔道口无疑都是细田守非常喜欢使用的演出装置，从《小魔女DoReMi！大合奏》的第40话，到后来《穿越时空的少女》都被反复地使用。长长的下坡道在这里是关键性的舞台装置，利用其狭长的形状、巨大的高度落差和出入口的拐角，通道前后的风景被自然地分隔开来，娜嘉随之进入了自己不熟悉的空间中，细田守建立起了让娜嘉与观众进入非现实世界的入口。
之后岔路口的视角与弄堂的俯视视角中（图六、七），我们都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一种异质感——前景的遮挡所暗示的窥视视角与狭小的空间感，两侧泾渭分明的光影结构，岔路口的对称构图中尤其展现了一种非现实性。而我们之后也会看到，在这一话细田守将反复地利用极端的对称制造疏离与违和感。而迷宫一般的空间结构，也为弗朗西斯的出场的悬念效果创造了可能。
娜嘉在跑过头之后回头看到通道的尽头，两位小偷被人堵住了，然后“弗朗西斯”出现，为她拿回了钱包。这是一连串平面化的构图，画面纵深完全被抹平，三人的身影同背后墙上的剪影分别在表演。长焦感的平面构图是细田守的生涯中非常鲜明的特点之一。在这里，平面画的构图与背景中的剪影则呈现了强烈的舞台感，三人在单向的舞台上表演，而刻意的打光制造出风格化的剪影，让人联想起《少女革命》里每次战斗前剪影的少女的对话（顺带一提，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联想到《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Avant部分结束时，随着剑介开车赶到，车灯打在明日香身上，背后金属建筑上逐渐拉长的剪影）。而这之后的打斗则直接通过墙壁上的剪影体现，仿佛我们看到的不是真人，而是舞台上的影子。我们在“真人”与剪影之间所看到的颠倒，将构成这一话的主题之一。
在开始追逐小偷的时候，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细田守对摇镜的使用。娜嘉同小偷相撞，被提醒走路要注意之后，镜头由右边的小偷移到左边的娜嘉，让我们将视线移到娜嘉身上、注意到丢失的胸针，在竖直方向的特写摇镜（注意到从上向下正代表了娜嘉低头的视线移动）表示娜嘉注意到胸针之后，镜头再猛地从左移到右，娜嘉向右转身意识到镜头右侧的二人是小偷。紧接着，小偷开始逃跑的镜头，又连续两次从左向右摇镜，以营造时空上的连续感。
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注意这一部分的剧本结构。娜嘉在弄堂里首先回忆起了“弗朗西斯”对她说过的话：这枚胸针无论如何不能交给别人。之后娜嘉就和两小偷相撞，思绪被打断，出现了胸针被偷的时间。而当解围的“弗朗西斯”出现时，再次重复了这句话：我说过吧，这枚胸针无论如何不能交给别人，以此实现对开头娜嘉无端的浮想的收束。
随着一个摇镜，在前景中阴影下的墙壁逐渐移开，我们得以从角落里窥视到娜嘉依偎着弗朗西斯的画面。
在弗朗西斯出现之后，本集标题出现。随后通过一个阴影中的楼房间狭窄弄堂的尽头那阳光下的远方宫殿的空镜头指示了两人前往的方向。
进入宫殿意味着进入非现实的封闭空间的开始，从这里开始，利用宫殿本身的结构动画里使用了大量的对称构图。我们可以看到大量重复的相似的元素——一根接一根立柱，一扇接一扇拱门。对称性的构图告诉我们两人所在的宫殿的庄严氛围，这构成了同开头普通的城市街道之间的区别。更重要的是，观众将会（在之后）意识到这种自相似的结构对故事本身的暗喻——自相似意味着一种重复与镜像，意味着不存在一个可以辨认的唯一本体。实际上，对称本身就暗示着某种颠倒，而我们将会在之后更明确地看到这种颠倒的结构如何由对称中产生。
娜嘉在环形的回廊里奔跑时（图二），可以注意音响效果中音量高地的变换与回声的产生。回声的使用及其带来的观众对空旷感的认知，再次地强调了一种非现实性。值得注意的是，回声本身正是一种重复，它同真声的关系正如影子和本体的关系一样。
在灌木构成的拱门之间的镜头中，我们更是直接意识到这个场景里隐藏的的非现实性——娜嘉跳跃性地出现在不同的位置，在其间来回奔跑，而当娜嘉从镜头前跑开时，被遮挡的后方突然出现了站立的弗朗西斯。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一系列单纯的剪辑效果（正如通过剪辑两人在各个不同场景的对话被连接在一起），然而关键正在于这里的剪辑制造了时间上连续性的错觉，使得时间的连续性同空间上的不连续性之间产生了张力——我们听到娜嘉一直在连续不断地说话，仿佛声音和画面在同时发生，但是画面间的切换和空间上的跳跃却在告诉我们几个场景之间并不是连续的。
这自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演出手法，但我觉得在对细田守的讨论中，对连续的时间感的制造也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如同细田守在画面上经常性地利用平面化的构图和摇镜呈现出空间上的绵延感一样，细田守对于时间连续性流逝的演出方式是尤其值得注意的。如同《小魔女DoReMi！大合奏》里一天又一天放学都去找魔女姐姐的主角，《穿越时空的少女》里一次又一次使用穿越技能的女主角，直到《狼的孩子雨和雪》里漫长的时间跨度，细田守经常性地通过一些日常性重复性的演出表现时间的绵延感，例如反复出现的相同的道路风景乃至相同的桥段，将不同日期中按照先后顺序不同的时间片段剪辑连接，制造一种这些片段连续发生的错觉（比如《小魔女DoReMi！大合奏》第40话里，第一天魔女姐姐问主角要不要做玻璃，而第二天里没有对话铺垫主角直接开始做玻璃；《狼的孩子雨和雪》里同班男生在不同场景里不断地问雨的身上为什么有狼的气味，雨在似乎连续的逼问下越来越焦躁的反应；包括最近的《龙与雀斑公主》里，从妈妈去世到当下的时光流逝感）。而另一方面，细田守也会大量地使用背景音乐来呈现时间流逝的画面演出，连续的音乐为我们营造了一种时间连续流动的印象。
在这里，正是娜嘉不断地啰嗦制造了时间的连续性，但值得注意的是通过空间上画面的跳跃，细田守似乎向我们暗示着断裂的存在。而随着娜嘉突然停下发问（图七），音乐突然中止，这种断裂被直接揭示：”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啰嗦？“
这里的停顿看似是担心弗朗西斯或是我们感到啰嗦，实际上更重要的是，通过突然的停顿，观众意识到了断裂和违和，在这之后娜嘉很快将我们的这种违和感引向了关键的问题：弗朗西斯好像和平时不一样。对于观众（或者我个人）而言，在娜嘉的这个问题之前，弗朗西斯和平时不同这一点是不存在（于我心中）的，异样感是通过演出突然的停顿制造出来的，而这个制造出来的违和感，经由娜嘉方才指向了弗朗西斯的这个问题。换言之，对观众而言（不同于娜嘉）违和的感受与感到违和的原因之间出现了倒置。
这之后娜嘉说话的节奏明显地放缓，从对”弗朗西斯“说话变成了内心自言自语。娜嘉与弗朗西斯在路过荷花池时，我们看见两人的倒影。倒影将是这一话中非常重要的元素。我们注意到水面的倒影表现为水面上下的人物景物和虚像之间的对称，这意味着物和像之间的一致性和（经由肉眼的）不可分辨性。当镜头指向水面中倒立的人像时，画面的颠倒产生了——我们的目光从正立的人物转移到了倒立的像上。这样的对称或颠倒正是这一话的主题。
以为娜嘉不说话是口渴了的弗朗西斯递出了番茄。在这段对话中细田也使用了正机位，面对面的正脸因为过于直接的视线显得异样。扔出番茄的过程，细田非常奇怪地使用了升格。对观众而言，这似乎是又一次违和的感受与感到违和的原因之间的倒置——在之后，娜嘉内心独白说到没有想到”弗朗西斯“也会吃番茄，然而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却很难在递番茄与其贵族身份之间立刻察觉到矛盾，违和感的出现一样是通过前置的画面和声音演出实现的。随着”叮“地一声背景音，正机位升格镜头下，两手对称地从背后拿出番茄的动作显得过于有形式感以至怪异（图一、二；端正的机位、正经的动作与普通的番茄之间的不协调，甚至让人感到一种几原邦彦式的趣味），这里似乎才是观众真正得以感受到异样的来源。这里用”叮“的音效暗示非现实性制造疏离感在《小魔女DoReMi！大合奏》中同样地使用过一次，在背光的屋内，坐在桌前的魔女姐姐和主角的对话突然停止，从摇镜中观众感到异样的疏离。
除此以外，抛出番茄之后连续的升格镜头所描绘的又是什么？在拉长的时间中，我们看到间隔了一个镜头前后，番茄在空中缓慢翻滚，而娜嘉的帽子也掉落在地。升格镜头这里提供了一种失重的描写，换言之，是一种失去控制的轻盈和不自然。整个故事似乎在浮空的气氛里展开：它不是真实的。这里并不是这一话唯一的一次失重感的描写，也不是唯一一次帽子掉落的描写——在之后，我们或许会意识到失重和下落是细田守有意在这一话中加以处理的对象。
在接到番茄之后，升格镜头结束，随着娜嘉正脸特写的zoom out与相对的弗朗西斯正脸的zoom in，背景音乐重新响起，时间又一次开始流动。正脸特写的zoom in和zoom out之间，似乎在制造额外的距离感：在随后娜嘉的解释中，我们意识到她发现了弗朗西斯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之后娜嘉与弗朗西斯的交互中使用了正反打的越肩镜头。娜嘉和弗朗西斯的正脸呈90度角，一方的脸部被虚化而远处的另一方成为焦点，这把两者之间娜嘉看着弗朗西斯、而弗朗西斯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娜嘉的关系呈现出来。从身高来看，这两个镜头的构图似乎都不是特别准确（娜嘉似乎要再矮一些），不过就TV动画的制作现场而言也可以理解。在远景镜头中，前景模糊的水花将他们与观众隔开一层，好像水雾另一端的是一幕幻象。而另一方面，在阳光下的水花之下，娜嘉高兴地向弗朗西斯表达自己看到他新的一面的喜悦。到这里，A Part结束。
我喜欢这座宫殿，是因为在伟大胜利的逆转中，命运的颠覆。
娜嘉试图在弗朗西斯面前展示自己的知识，结果发现他对此了解得清清楚楚。漫符式表演作为调节气氛的喜剧元素出现，让观众的心神得到了短暂的调节。弗朗西斯说到，自己喜欢这座宫殿背后的历史中，那命运的颠覆。仿佛是自我指涉一样，观众在隐隐的摇摇欲坠的预感中同步地经历着娜嘉的奇遇，我们尚未明白，这作为作者化身的声音是对故事的预言。
随着弗朗西斯的对白结束，背景音乐占据了主角的位置，娜嘉的话语被隐去，一幕幕流连忘返的画面被展示。细田守再一次展示了标志性的平面构图下的镜头横摇（图二至六）。随着娜嘉向着左边舞蹈转圈，图层之间的错位运动制造的移动感，似乎是时间线性流动的一种具象表现，场景像画卷一样逐渐展开。在抹去镜头纵深的构图中，穿插着的剪影镜头，则更加强化了场景的平面感（图一、七）。在娜嘉进入宫殿的大厅后，是一连串的旋转镜头，伴随娜嘉旋转的身影一起，以又一种不同的方式制造了梦幻的时间流动感（图八、九）。
在来到天台之后，娜嘉的欢笑声又逐渐响起，暗示着漫长的时间流动的停止和剧情的重新展开。而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失重的意向的出现。在升格镜头中，娜嘉突然一脚踩空，表情一变，然后身体缓缓向外坠落，帽子缓缓掉落。直到弗朗西斯一把抓住娜嘉手腕之后，失重的升格镜头戛然而止。利用升格镜头处理失重感是非常常见的演出。然而，这是观众会意识到这一幕与之前抛出番茄的那一幕之间的呼应——这似乎是本集唯二的升格镜头，两者都伴随着坠落的体验，失重的描写，与帽子的掉落。我们将看到，帽子的掉落成为了本集中失重体验的一种暗喻（图二、四）。这种突然的失重体验，好像将角色与观众的情绪突然拉回现实，陷入某种自我怀疑和反思。在这里，被接住的娜嘉突然感受到弗朗西斯衣服口袋中的万花镜。于是剧情又一次展开。
拿到万花筒仍然沉浸在兴奋中的娜嘉，突然听到弗朗西斯说这是妈妈的遗物，情绪一下沉重起来。从弗朗西斯开始解释母亲的故事起，进入了一连串的摇镜。在动画的文法中，这一连串缓慢的摇镜暗示着角色心境和情绪的改变。角色与背景的错位运动似乎是对场景的再度陌生化，仿佛被抽离出背景的人物陷入了一系列的思绪（图一、二）。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的娜嘉突然接收到过量的信息，似乎感受到了进入大人世界的不知所措。万花镜的特写中，物品与背景似乎也逐渐抽离，原本带来乐趣的万花筒现在却显得悲哀（图三、四）。随着弗朗西斯对娜嘉说，希望母亲和她一样，经历外面的世界，镜头切回娜嘉。而随着弗朗西斯话语的主题显露，背景的滑动也似乎也变得更快，最终定在了弗朗西斯问娜嘉是否可以收下万花筒的那一刻，摇镜的停止意味着任务也从思索中抽离出来回到现实（图六）。
随后的一组正反打，镜头正对弗朗西斯，接着反打的镜头正对着娜嘉zoom in，似乎径直走进任务的内心世界。娜嘉面对镜头缓缓拿起万花筒，看到弗朗西斯的倒影，似乎又看到了以前未曾有过的弗朗西斯的一面（图七、八）。万花筒中的弗朗西斯，有着太多神秘的侧面，这似乎使得娜嘉变得迷茫、无措起来。
音乐再次响起，场景再次切换到宫殿中的池塘。我们似乎能感受到突然接受那么多信息之后，有些茫然无措的娜嘉。在连续的几组镜头中，都刻意回避了娜嘉和弗朗西斯的同框。弗朗西斯的剪影出画之后，隔着一段距离，娜嘉的剪影才缓缓入画（图一、二）。在弗朗西斯的脚步走向前去之后，娜嘉的脚步才走进画面，缓缓停住（图三、四）。我们看到的停下脚步的两人的特写，也让弗朗西斯落在画面左边，而娜嘉落在画面的右边（图五、六）。细田守通过偏移取景的方式，将两人隔绝开来。
“你是谁？”感到无比困惑的娜嘉问弗朗西斯，“为什么每次和你见面的时候，都给我看到不同的面貌？”
这时候，我们能看到宫殿的立柱与墙壁倒映着粼粼的水波（图六、七之间），似乎让我们逐渐分不清楚哪里是实物、而哪里才是倒影。弗朗西斯和娜嘉的倒影映在池塘中，人物与宫殿呈现出镜面对称的样子（图八）。而后，倒影中的弗朗西斯开始说话，镜头缓缓向下摇（图九）：“你现在的这份感觉，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从这里开始，弗朗西斯的所有镜头，都是倒影中的镜头。这样独占欲的发言，让娜嘉更加不知所措。这时，镜头再次切到宫殿回廊的空镜（图九、十之间），墙壁上倒映着粼粼的水波，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
“我对你为什么感到难过，一点也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如果有我能做的事……”迷茫却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这份感情，似乎让娜嘉第一次感到被恋爱的苦痛压得喘不过气。这时，弗朗西斯的手指点在娜嘉的嘴唇前，示意她不要说话（图十一）。镜头重新切回倒影中的弗朗西斯，他慢慢俯身，亲上了娜嘉（图十二、十三）。从这里开始，娜嘉的镜头也开始变成了水中的倒影。有趣的是，俯身亲吻的动作仍然被分成了两个静止镜头。弗朗西斯与娜嘉仍然被镜头所切分隔离开来，自然的俯身动作变成了出镜和入镜的两部分。细田守似乎有意阻止镜头跟随弗朗西斯一起运动，将他的吻通过连续运动最终定格在那一刻的方式加以确证，而停止了行动，让整个场景变成静止镜头之间剪切而成的片段体验。
弗朗西斯亲上娜嘉的一刻，忽然传来远方的钟声。钟声的演出，似乎总是伴随着魔法的开始或失效。与之前“叮”的一声音效一样，钟声是一种提示，向我们警示着一种不同寻常。在带着回声的敲钟声里，我们似乎无法分辨这是不是还是现实了。
娜嘉慢慢伸出手搂住弗朗西斯，这时，头顶的帽子缓缓掉落（图十四）。这成为了本集的第三次失重体验的暗示。倒影中的弗朗西斯与娜嘉似乎悬浮在空中。颠倒的身体似乎成为了对失重的暗示。在全景镜头中，我们惊异地发现，两人的倒影悬浮在水中，水面上的实物空空如也（图十五）。两人似乎坠入了不存在的水中的虚像。既是两人坠入爱河的表现，又是两人坠入非现实的幻觉的暗示。幻象一般的爱情，像是失重坠落的危险感，是迷茫无措中的失控感，同重力一样让人无法自拔。镜头缓缓向上摇，水面上的立柱与墙壁上闪动着波光，我们似乎再也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现实还是又一重倒影（图十六）。
水面上下对称的现实与虚像被颠倒，在视觉上无法分辨。而弗朗西斯如同倒影中的人物一样无法触及，似乎只有进入倒影中，才可以触摸他的存在。我们无法分辨哪一个侧面才是弗朗西斯真实的一面，正如同我们也无法分辨那波光的反射中对称的两面里，哪一面是现实而哪一面才是虚像。如同动画所想要传达的那样，光与影总是相伴而生，更重要的是（如同那些颠倒的镜头所暗示的那样），不是光造就了影，而是两者共同制造了对方，制造了这个对称的两面。
随着钟声的停止，爱丽丝漫游仙境式的奇遇结束。在黄昏中，走在街道上的娜嘉向“弗朗西斯”告白：“我，喜欢今天的你，比以前，更加喜欢。”夕阳下，娜嘉与“弗朗西斯”嘴唇的亮面显得有些暧昧。在平面般的长焦镜头中，欲言又止的“弗朗西斯”向娜嘉告别。长焦镜头中的绵延的人群或许是细田守最为擅长的场景之一，背景的路人被虚焦，嘈杂的谈话声也成为了两人的背景音，往左右两边走去的路人形成了一条横向的长廊（图一）。演出上，路人偏绿色的光影与主角身上偏红的光影区别开来，路人在细田守的动画中似乎成为了一种异质的景观，茫茫的人海成为了无法标定自我的迷茫感的写照。
告别后，娜嘉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怅然若失。此刻，本集引来了最为令人震惊的高潮。在一层层的人物背后，谈笑风生的弗朗西斯在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一层层路人图层的错位运动构成舞台装置，在镜头快速拉近的瞬间揭开遮挡揭露谜底，昏暗的绿色色调的路人错开之后，定格的是是高光中的弗朗西斯和一位女性（图一）。震惊的娜嘉转头看向街道的另一侧（图四），暗绿色的人群缓缓拨开后，街道尽头同自己度过一整天的“弗朗西斯”侧着头，在事实已经揭开的此刻，镜头缓缓拉近那位黑色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有两个？！”震惊的娜嘉的左右彷徨试图确认，镜头下路人的图层快速移动，街道两端的两位弗朗西斯在路人的舞台装置拨开之后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故事以最决绝的方式将矛盾展开，让两位弗朗西斯出现在同一街道两端的尽头。因为之前的长焦镜头与绵延的路人，这一长廊一样的物理空间得以成立，在长廊两端的两位男主角互相构成镜像，似乎将迷茫张皇来回转头的娜嘉向两端不断拉扯。
镜头缓缓推进，黑色的“弗朗西斯”缓缓带上黑玫瑰的面具。“弗朗西斯”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现在你的这份感觉，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终于明白白天的弗朗西斯其实是黑玫瑰的娜嘉震惊地定在原地，耳畔是自己几分钟前的告白：“我，喜欢今天的你，比以前，更加喜欢。”此时镜头缓缓拉远，长长的街道上，深绿色的行人仍然走来走去，娜嘉一个人留在原地，似乎在茫茫的人海中失去了方向。在这一集的最后，故事中光和影的一对镜像，被以冲击性的方式直接撕裂开来。命运在这最后一刻倾覆，排山倒海一样倒塌。街道两头的弗朗西斯与黑玫瑰，像是两个重力源，将娜嘉的情感撕扯开来。在夜色中被阴影遮蔽的娜嘉，如同坠入了成人的漩涡。
本话除了演出细田守以外，脚本是大和屋晓，作监是川村敏江。其中大和屋晓在《小魔女DoReMi！大合奏》第40话中就和细田守有过合作。
《明日的娜嘉》的故事以二十世纪初英国孤儿院的女孩娜嘉寻找生母为主线。在踏上旅途的前夜，娜嘉在孤儿院外遇见了白马王子一样出现在面前搭救自己的骑士，在踏上旅途后，她在舞会遇见了“骑士的真身”贵族弗朗西斯，又在同侠客盗贼黑玫瑰争锋相对中逐渐产生复杂的情绪。在来到西班牙后，故事开启了第三个篇章——光明与阴影的世界的两面的浮现构成了这一部分的核心主题。
第26话的故事从夜晚黑玫瑰在城市里现身开始。第二天白天，娜嘉准备游览城市，可是马戏团的众人却都要午睡——众人异口同声重复的Siesta（午睡）台词非常有喜剧效果。而马戏团小丑对娜嘉提到了黑玫瑰的出现，同时劝道：今天温度很高哦，如果要出去的话最好在有阴影的地方——这是在台词上对后续情节的关键性暗示，我们之后马上可以看到阴影在这一整话中的重要性。在关于阴影的台词上我们能看到创作者对脚本和演出上的高度掌控。
小丑对娜嘉听到黑玫瑰消息之后就气鼓鼓地挥拳表示疑惑，而娜嘉没有回答。随着楼群间的仰角空镜头，我们知道娜嘉外出游览了。在途中她的胸针被偷，然后在追击小偷的途中遇到了为她解围的弗朗西斯。楼群间狭窄的弄堂实际上扮演了这一话《爱丽丝梦游仙境》式的故事中引导我们进入非现实世界的通道。我们知道在这里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异世界，其实是细田守诱导我们，通过演出人为地建立起一个与日常性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质的封闭空间。
从娜嘉出门开始，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通过楼群间弄堂仰拍镜头里的天空（图一），然后是反过来弄堂的俯拍镜头（图二）。细田守通过高耸的建筑物，和两侧建筑和中间走廊的强烈明暗对比呈现出狭长的走廊通道。在这之后，在深处走廊中的视角里，细田守继续用非常鲜明的光影对比作出视觉引导，营造出通道感。在小偷向远处走时，观众的视线被引到走廊尽头的那条狭窄的光亮，娜嘉（即将）沿着狭长的弄堂追出去的方向。在连续的数个构图中，细田守利用两侧楼房的阴影将中间狭窄的光亮压缩（图一、三、四、五），制造出了一种封闭通道的幻像。
随着娜嘉开始追击小偷，小偷一路小跑通过了狭长的下坡道（图5），然后经过岔道口（图6）。下坡道和岔道口无疑都是细田守非常喜欢使用的演出装置，从《小魔女DoReMi！大合奏》的第40话，到后来《穿越时空的少女》都被反复地使用。长长的下坡道在这里是关键性的舞台装置，利用其狭长的形状、巨大的高度落差和出入口的拐角，通道前后的风景被自然地分隔开来，娜嘉随之进入了自己不熟悉的空间中，细田守建立起了让娜嘉与观众进入非现实世界的入口。
之后岔路口的视角与弄堂的俯视视角中（图六、七），我们都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一种异质感——前景的遮挡所暗示的窥视视角与狭小的空间感，两侧泾渭分明的光影结构，岔路口的对称构图中尤其展现了一种非现实性。而我们之后也会看到，在这一话细田守将反复地利用极端的对称制造疏离与违和感。而迷宫一般的空间结构，也为弗朗西斯的出场的悬念效果创造了可能。
娜嘉在跑过头之后回头看到通道的尽头，两位小偷被人堵住了，然后“弗朗西斯”出现，为她拿回了钱包。这是一连串平面化的构图，画面纵深完全被抹平，三人的身影同背后墙上的剪影分别在表演。长焦感的平面构图是细田守的生涯中非常鲜明的特点之一。在这里，平面画的构图与背景中的剪影则呈现了强烈的舞台感，三人在单向的舞台上表演，而刻意的打光制造出风格化的剪影，让人联想起《少女革命》里每次战斗前剪影的少女的对话（顺带一提，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联想到《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Avant部分结束时，随着剑介开车赶到，车灯打在明日香身上，背后金属建筑上逐渐拉长的剪影）。而这之后的打斗则直接通过墙壁上的剪影体现，仿佛我们看到的不是真人，而是舞台上的影子。我们在“真人”与剪影之间所看到的颠倒，将构成这一话的主题之一。
在开始追逐小偷的时候，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细田守对摇镜的使用。娜嘉同小偷相撞，被提醒走路要注意之后，镜头由右边的小偷移到左边的娜嘉，让我们将视线移到娜嘉身上、注意到丢失的胸针，在竖直方向的特写摇镜（注意到从上向下正代表了娜嘉低头的视线移动）表示娜嘉注意到胸针之后，镜头再猛地从左移到右，娜嘉向右转身意识到镜头右侧的二人是小偷。紧接着，小偷开始逃跑的镜头，又连续两次从左向右摇镜，以营造时空上的连续感。
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注意这一部分的剧本结构。娜嘉在弄堂里首先回忆起了“弗朗西斯”对她说过的话：这枚胸针无论如何不能交给别人。之后娜嘉就和两小偷相撞，思绪被打断，出现了胸针被偷的时间。而当解围的“弗朗西斯”出现时，再次重复了这句话：我说过吧，这枚胸针无论如何不能交给别人，以此实现对开头娜嘉无端的浮想的收束。
随着一个摇镜，在前景中阴影下的墙壁逐渐移开，我们得以从角落里窥视到娜嘉依偎着弗朗西斯的画面。
在弗朗西斯出现之后，本集标题出现。随后通过一个阴影中的楼房间狭窄弄堂的尽头那阳光下的远方宫殿的空镜头指示了两人前往的方向。
进入宫殿意味着进入非现实的封闭空间的开始，从这里开始，利用宫殿本身的结构动画里使用了大量的对称构图。我们可以看到大量重复的相似的元素——一根接一根立柱，一扇接一扇拱门。对称性的构图告诉我们两人所在的宫殿的庄严氛围，这构成了同开头普通的城市街道之间的区别。更重要的是，观众将会（在之后）意识到这种自相似的结构对故事本身的暗喻——自相似意味着一种重复与镜像，意味着不存在一个可以辨认的唯一本体。实际上，对称本身就暗示着某种颠倒，而我们将会在之后更明确地看到这种颠倒的结构如何由对称中产生。
娜嘉在环形的回廊里奔跑时（图二），可以注意音响效果中音量高地的变换与回声的产生。回声的使用及其带来的观众对空旷感的认知，再次地强调了一种非现实性。值得注意的是，回声本身正是一种重复，它同真声的关系正如影子和本体的关系一样。
在灌木构成的拱门之间的镜头中，我们更是直接意识到这个场景里隐藏的的非现实性——娜嘉跳跃性地出现在不同的位置，在其间来回奔跑，而当娜嘉从镜头前跑开时，被遮挡的后方突然出现了站立的弗朗西斯。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一系列单纯的剪辑效果（正如通过剪辑两人在各个不同场景的对话被连接在一起），然而关键正在于这里的剪辑制造了时间上连续性的错觉，使得时间的连续性同空间上的不连续性之间产生了张力——我们听到娜嘉一直在连续不断地说话，仿佛声音和画面在同时发生，但是画面间的切换和空间上的跳跃却在告诉我们几个场景之间并不是连续的。
这自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演出手法，但我觉得在对细田守的讨论中，对连续的时间感的制造也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如同细田守在画面上经常性地利用平面化的构图和摇镜呈现出空间上的绵延感一样，细田守对于时间连续性流逝的演出方式是尤其值得注意的。如同《小魔女DoReMi！大合奏》里一天又一天放学都去找魔女姐姐的主角，《穿越时空的少女》里一次又一次使用穿越技能的女主角，直到《狼的孩子雨和雪》里漫长的时间跨度，细田守经常性地通过一些日常性重复性的演出表现时间的绵延感，例如反复出现的相同的道路风景乃至相同的桥段，将不同日期中按照先后顺序不同的时间片段剪辑连接，制造一种这些片段连续发生的错觉（比如《小魔女DoReMi！大合奏》第40话里，第一天魔女姐姐问主角要不要做玻璃，而第二天里没有对话铺垫主角直接开始做玻璃；《狼的孩子雨和雪》里同班男生在不同场景里不断地问雨的身上为什么有狼的气味，雨在似乎连续的逼问下越来越焦躁的反应；包括最近的《龙与雀斑公主》里，从妈妈去世到当下的时光流逝感）。而另一方面，细田守也会大量地使用背景音乐来呈现时间流逝的画面演出，连续的音乐为我们营造了一种时间连续流动的印象。
在这里，正是娜嘉不断地啰嗦制造了时间的连续性，但值得注意的是通过空间上画面的跳跃，细田守似乎向我们暗示着断裂的存在。而随着娜嘉突然停下发问（图七），音乐突然中止，这种断裂被直接揭示：”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啰嗦？“
这里的停顿看似是担心弗朗西斯或是我们感到啰嗦，实际上更重要的是，通过突然的停顿，观众意识到了断裂和违和，在这之后娜嘉很快将我们的这种违和感引向了关键的问题：弗朗西斯好像和平时不一样。对于观众（或者我个人）而言，在娜嘉的这个问题之前，弗朗西斯和平时不同这一点是不存在（于我心中）的，异样感是通过演出突然的停顿制造出来的，而这个制造出来的违和感，经由娜嘉方才指向了弗朗西斯的这个问题。换言之，对观众而言（不同于娜嘉）违和的感受与感到违和的原因之间出现了倒置。
这之后娜嘉说话的节奏明显地放缓，从对”弗朗西斯“说话变成了内心自言自语。娜嘉与弗朗西斯在路过荷花池时，我们看见两人的倒影。倒影将是这一话中非常重要的元素。我们注意到水面的倒影表现为水面上下的人物景物和虚像之间的对称，这意味着物和像之间的一致性和（经由肉眼的）不可分辨性。当镜头指向水面中倒立的人像时，画面的颠倒产生了——我们的目光从正立的人物转移到了倒立的像上。这样的对称或颠倒正是这一话的主题。
以为娜嘉不说话是口渴了的弗朗西斯递出了番茄。在这段对话中细田也使用了正机位，面对面的正脸因为过于直接的视线显得异样。扔出番茄的过程，细田非常奇怪地使用了升格。对观众而言，这似乎是又一次违和的感受与感到违和的原因之间的倒置——在之后，娜嘉内心独白说到没有想到”弗朗西斯“也会吃番茄，然而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却很难在递番茄与其贵族身份之间立刻察觉到矛盾，违和感的出现一样是通过前置的画面和声音演出实现的。随着”叮“地一声背景音，正机位升格镜头下，两手对称地从背后拿出番茄的动作显得过于有形式感以至怪异（图一、二；端正的机位、正经的动作与普通的番茄之间的不协调，甚至让人感到一种几原邦彦式的趣味），这里似乎才是观众真正得以感受到异样的来源。这里用”叮“的音效暗示非现实性制造疏离感在《小魔女DoReMi！大合奏》中同样地使用过一次，在背光的屋内，坐在桌前的魔女姐姐和主角的对话突然停止，从摇镜中观众感到异样的疏离。
除此以外，抛出番茄之后连续的升格镜头所描绘的又是什么？在拉长的时间中，我们看到间隔了一个镜头前后，番茄在空中缓慢翻滚，而娜嘉的帽子也掉落在地。升格镜头这里提供了一种失重的描写，换言之，是一种失去控制的轻盈和不自然。整个故事似乎在浮空的气氛里展开：它不是真实的。这里并不是这一话唯一的一次失重感的描写，也不是唯一一次帽子掉落的描写——在之后，我们或许会意识到失重和下落是细田守有意在这一话中加以处理的对象。
在接到番茄之后，升格镜头结束，随着娜嘉正脸特写的zoom out与相对的弗朗西斯正脸的zoom in，背景音乐重新响起，时间又一次开始流动。正脸特写的zoom in和zoom out之间，似乎在制造额外的距离感：在随后娜嘉的解释中，我们意识到她发现了弗朗西斯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之后娜嘉与弗朗西斯的交互中使用了正反打的越肩镜头。娜嘉和弗朗西斯的正脸呈90度角，一方的脸部被虚化而远处的另一方成为焦点，这把两者之间娜嘉看着弗朗西斯、而弗朗西斯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娜嘉的关系呈现出来。从身高来看，这两个镜头的构图似乎都不是特别准确（娜嘉似乎要再矮一些），不过就TV动画的制作现场而言也可以理解。在远景镜头中，前景模糊的水花将他们与观众隔开一层，好像水雾另一端的是一幕幻象。而另一方面，在阳光下的水花之下，娜嘉高兴地向弗朗西斯表达自己看到他新的一面的喜悦。到这里，A Part结束。
我喜欢这座宫殿，是因为在伟大胜利的逆转中，命运的颠覆。
娜嘉试图在弗朗西斯面前展示自己的知识，结果发现他对此了解得清清楚楚。漫符式表演作为调节气氛的喜剧元素出现，让观众的心神得到了短暂的调节。弗朗西斯说到，自己喜欢这座宫殿背后的历史中，那命运的颠覆。仿佛是自我指涉一样，观众在隐隐的摇摇欲坠的预感中同步地经历着娜嘉的奇遇，我们尚未明白，这作为作者化身的声音是对故事的预言。
随着弗朗西斯的对白结束，背景音乐占据了主角的位置，娜嘉的话语被隐去，一幕幕流连忘返的画面被展示。细田守再一次展示了标志性的平面构图下的镜头横摇（图二至六）。随着娜嘉向着左边舞蹈转圈，图层之间的错位运动制造的移动感，似乎是时间线性流动的一种具象表现，场景像画卷一样逐渐展开。在抹去镜头纵深的构图中，穿插着的剪影镜头，则更加强化了场景的平面感（图一、七）。在娜嘉进入宫殿的大厅后，是一连串的旋转镜头，伴随娜嘉旋转的身影一起，以又一种不同的方式制造了梦幻的时间流动感（图八、九）。
在来到天台之后，娜嘉的欢笑声又逐渐响起，暗示着漫长的时间流动的停止和剧情的重新展开。而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失重的意向的出现。在升格镜头中，娜嘉突然一脚踩空，表情一变，然后身体缓缓向外坠落，帽子缓缓掉落。直到弗朗西斯一把抓住娜嘉手腕之后，失重的升格镜头戛然而止。利用升格镜头处理失重感是非常常见的演出。然而，这是观众会意识到这一幕与之前抛出番茄的那一幕之间的呼应——这似乎是本集唯二的升格镜头，两者都伴随着坠落的体验，失重的描写，与帽子的掉落。我们将看到，帽子的掉落成为了本集中失重体验的一种暗喻（图二、四）。这种突然的失重体验，好像将角色与观众的情绪突然拉回现实，陷入某种自我怀疑和反思。在这里，被接住的娜嘉突然感受到弗朗西斯衣服口袋中的万花镜。于是剧情又一次展开。
拿到万花筒仍然沉浸在兴奋中的娜嘉，突然听到弗朗西斯说这是妈妈的遗物，情绪一下沉重起来。从弗朗西斯开始解释母亲的故事起，进入了一连串的摇镜。在动画的文法中，这一连串缓慢的摇镜暗示着角色心境和情绪的改变。角色与背景的错位运动似乎是对场景的再度陌生化，仿佛被抽离出背景的人物陷入了一系列的思绪（图一、二）。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的娜嘉突然接收到过量的信息，似乎感受到了进入大人世界的不知所措。万花镜的特写中，物品与背景似乎也逐渐抽离，原本带来乐趣的万花筒现在却显得悲哀（图三、四）。随着弗朗西斯对娜嘉说，希望母亲和她一样，经历外面的世界，镜头切回娜嘉。而随着弗朗西斯话语的主题显露，背景的滑动也似乎也变得更快，最终定在了弗朗西斯问娜嘉是否可以收下万花筒的那一刻，摇镜的停止意味着任务也从思索中抽离出来回到现实（图六）。
随后的一组正反打，镜头正对弗朗西斯，接着反打的镜头正对着娜嘉zoom in，似乎径直走进任务的内心世界。娜嘉面对镜头缓缓拿起万花筒，看到弗朗西斯的倒影，似乎又看到了以前未曾有过的弗朗西斯的一面（图七、八）。万花筒中的弗朗西斯，有着太多神秘的侧面，这似乎使得娜嘉变得迷茫、无措起来。
音乐再次响起，场景再次切换到宫殿中的池塘。我们似乎能感受到突然接受那么多信息之后，有些茫然无措的娜嘉。在连续的几组镜头中，都刻意回避了娜嘉和弗朗西斯的同框。弗朗西斯的剪影出画之后，隔着一段距离，娜嘉的剪影才缓缓入画（图一、二）。在弗朗西斯的脚步走向前去之后，娜嘉的脚步才走进画面，缓缓停住（图三、四）。我们看到的停下脚步的两人的特写，也让弗朗西斯落在画面左边，而娜嘉落在画面的右边（图五、六）。细田守通过偏移取景的方式，将两人隔绝开来。
“你是谁？”感到无比困惑的娜嘉问弗朗西斯，“为什么每次和你见面的时候，都给我看到不同的面貌？”
这时候，我们能看到宫殿的立柱与墙壁倒映着粼粼的水波（图六、七之间），似乎让我们逐渐分不清楚哪里是实物、而哪里才是倒影。弗朗西斯和娜嘉的倒影映在池塘中，人物与宫殿呈现出镜面对称的样子（图八）。而后，倒影中的弗朗西斯开始说话，镜头缓缓向下摇（图九）：“你现在的这份感觉，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从这里开始，弗朗西斯的所有镜头，都是倒影中的镜头。这样独占欲的发言，让娜嘉更加不知所措。这时，镜头再次切到宫殿回廊的空镜（图九、十之间），墙壁上倒映着粼粼的水波，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
“我对你为什么感到难过，一点也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如果有我能做的事……”迷茫却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这份感情，似乎让娜嘉第一次感到被恋爱的苦痛压得喘不过气。这时，弗朗西斯的手指点在娜嘉的嘴唇前，示意她不要说话（图十一）。镜头重新切回倒影中的弗朗西斯，他慢慢俯身，亲上了娜嘉（图十二、十三）。从这里开始，娜嘉的镜头也开始变成了水中的倒影。有趣的是，俯身亲吻的动作仍然被分成了两个静止镜头。弗朗西斯与娜嘉仍然被镜头所切分隔离开来，自然的俯身动作变成了出镜和入镜的两部分。细田守似乎有意阻止镜头跟随弗朗西斯一起运动，将他的吻通过连续运动最终定格在那一刻的方式加以确证，而停止了行动，让整个场景变成静止镜头之间剪切而成的片段体验。
弗朗西斯亲上娜嘉的一刻，忽然传来远方的钟声。钟声的演出，似乎总是伴随着魔法的开始或失效。与之前“叮”的一声音效一样，钟声是一种提示，向我们警示着一种不同寻常。在带着回声的敲钟声里，我们似乎无法分辨这是不是还是现实了。
娜嘉慢慢伸出手搂住弗朗西斯，这时，头顶的帽子缓缓掉落（图十四）。这成为了本集的第三次失重体验的暗示。倒影中的弗朗西斯与娜嘉似乎悬浮在空中。颠倒的身体似乎成为了对失重的暗示。在全景镜头中，我们惊异地发现，两人的倒影悬浮在水中，水面上的实物空空如也（图十五）。两人似乎坠入了不存在的水中的虚像。既是两人坠入爱河的表现，又是两人坠入非现实的幻觉的暗示。幻象一般的爱情，像是失重坠落的危险感，是迷茫无措中的失控感，同重力一样让人无法自拔。镜头缓缓向上摇，水面上的立柱与墙壁上闪动着波光，我们似乎再也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现实还是又一重倒影（图十六）。
水面上下对称的现实与虚像被颠倒，在视觉上无法分辨。而弗朗西斯如同倒影中的人物一样无法触及，似乎只有进入倒影中，才可以触摸他的存在。我们无法分辨哪一个侧面才是弗朗西斯真实的一面，正如同我们也无法分辨那波光的反射中对称的两面里，哪一面是现实而哪一面才是虚像。如同动画所想要传达的那样，光与影总是相伴而生，更重要的是（如同那些颠倒的镜头所暗示的那样），不是光造就了影，而是两者共同制造了对方，制造了这个对称的两面。
随着钟声的停止，爱丽丝漫游仙境式的奇遇结束。在黄昏中，走在街道上的娜嘉向“弗朗西斯”告白：“我，喜欢今天的你，比以前，更加喜欢。”夕阳下，娜嘉与“弗朗西斯”嘴唇的亮面显得有些暧昧。在平面般的长焦镜头中，欲言又止的“弗朗西斯”向娜嘉告别。长焦镜头中的绵延的人群或许是细田守最为擅长的场景之一，背景的路人被虚焦，嘈杂的谈话声也成为了两人的背景音，往左右两边走去的路人形成了一条横向的长廊（图一）。演出上，路人偏绿色的光影与主角身上偏红的光影区别开来，路人在细田守的动画中似乎成为了一种异质的景观，茫茫的人海成为了无法标定自我的迷茫感的写照。
告别后，娜嘉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怅然若失。此刻，本集引来了最为令人震惊的高潮。在一层层的人物背后，谈笑风生的弗朗西斯在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一层层路人图层的错位运动构成舞台装置，在镜头快速拉近的瞬间揭开遮挡揭露谜底，昏暗的绿色色调的路人错开之后，定格的是是高光中的弗朗西斯和一位女性（图一）。震惊的娜嘉转头看向街道的另一侧（图四），暗绿色的人群缓缓拨开后，街道尽头同自己度过一整天的“弗朗西斯”侧着头，在事实已经揭开的此刻，镜头缓缓拉近那位黑色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有两个？！”震惊的娜嘉的左右彷徨试图确认，镜头下路人的图层快速移动，街道两端的两位弗朗西斯在路人的舞台装置拨开之后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故事以最决绝的方式将矛盾展开，让两位弗朗西斯出现在同一街道两端的尽头。因为之前的长焦镜头与绵延的路人，这一长廊一样的物理空间得以成立，在长廊两端的两位男主角互相构成镜像，似乎将迷茫张皇来回转头的娜嘉向两端不断拉扯。
镜头缓缓推进，黑色的“弗朗西斯”缓缓带上黑玫瑰的面具。“弗朗西斯”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现在你的这份感觉，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终于明白白天的弗朗西斯其实是黑玫瑰的娜嘉震惊地定在原地，耳畔是自己几分钟前的告白：“我，喜欢今天的你，比以前，更加喜欢。”此时镜头缓缓拉远，长长的街道上，深绿色的行人仍然走来走去，娜嘉一个人留在原地，似乎在茫茫的人海中失去了方向。在这一集的最后，故事中光和影的一对镜像，被以冲击性的方式直接撕裂开来。命运在这最后一刻倾覆，排山倒海一样倒塌。街道两头的弗朗西斯与黑玫瑰，像是两个重力源，将娜嘉的情感撕扯开来。在夜色中被阴影遮蔽的娜嘉，如同坠入了成人的漩涡。
#1 - 2023-6-25 06:28
jiaze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