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4-17 02:21 /
这本书的写作虽然以竹宫惠子的自传为契机,但并不是写给特定的某个人,而是针对大泉时代的采访和电视剧化邀约的拒绝书。5年前竹宫的自传《少年名为吉尔贝尔》出版,“大泉沙龙”从少女漫画爱好者圈里面才比较知晓的一个名词,向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扩散,接二连三的“大泉沙龙”纪念活动被推出。随着而来的是旁人对和竹宫和解的撺掇,对两人对谈的请求,以及那些尝试以大泉沙龙为题材的商业企划纷至沓来,然而——这些对萩尾来说只有痛苦。为了从好事者的介入和浅薄的商业企划中保护自己的安宁,为了不让别人想象中扭曲的历史被创造出来,经纪人城章子建议:好好把大泉的事说一次,把一直逃避不去想的事情公之于世,以此为所有的事情画上句点。萩尾掘起冰封五十载的回忆,写下了这本书,并又重新将之封印,声明今后不会再接受任何关于大泉的采访,所以书的名字就叫做《仅此一次谈大泉》。

本书以佐藤嗣麻子的采访稿为基础进行加笔修正,充满了感谢和道歉的礼貌——有读者说“从未读过这么有礼貌的绝交书”。

对于关注“24年组”的人来说竹宫惠子和萩尾望都的关系一直是个谜,虽然知道她们同居过两年但那之后却鲜少会在公开场合提起对方(及作品),直接交流的印象更是完全没有,萩尾的推荐书单里完全没有竹宫惠子的作品。自传《少年名为吉尔贝尔》里竹宫回忆了大泉的解散,按竹宫所述,大泉时代晚期竹宫创作陷入低潮消沉不已,而萩尾不断推出惊人之作,小学馆别册少女漫画杂志主编山本顺也对竹宫说:“只要是萩尾的作品,不管有多少页,我都会让她随便画,一定会登出来。”这令《风与木之诗》企划在杂志编辑部屡屡遭拒四处碰壁的竹宫羡慕不已,竹宫还怀疑相比于萩尾大岛等人新颖的表现手法自己是否已经陈腐落伍,从德岛大学中退的她没看过多少电影和书籍,对知识量丰厚的萩尾和增山抱持劣等感。“我对她充满了憧憬”,“我感到焦虑和自卑”,“为什么萩尾先生能画出那么多东西呢?为什么自己画不出来呢?”,竹宫满怀对天才室友的嫉妒,精神无法喘息乃至身体不适,最后被逼到死角不得不去找萩尾摊牌:“我要跟您保持距离。”——大泉沙龙就此散伙。

虽然曾经对竹宫自述对萩尾抱持嫉妒情感有点吃惊,但是她们之间那种微妙的距离感得到了解释,也为竹宫的坦诚而感动。然而——《仅此一次谈大泉》带给了读者更大的震惊,萩尾对竹宫抱持的复杂情感更在其上,充满不解和隔阂,她居然会如此激烈地拒斥另一个人。竹宫的自传并没有全盘托出大泉解散的所有事情,那个最关键事件在《大泉》里补完了,萩尾的困惑悲哀和愤怒从字里行间渗了出来,赤裸裸地摊给了大众。

增山法惠原本是萩尾的笔友,萩尾把增山介绍给了竹宫,两人一见如故,如胶似漆,关系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精神共鸣到仿佛双胞胎不分彼此的地步。增山住在大泉,因为自家门前的平房空了,就把上京的竹宫和萩尾叫来住。尽管当时编辑反对她们住一起:“两位作家住一个房子里这种事从没听说过!”大泉的房子很狭小——1楼是四叠半的客厅和厨房、浴室,2楼是六叠和三叠间的格局。2楼的六叠大的房间是两人的工作室兼卧室。竹宫朝南放着桌椅,萩尾朝西放着矮桌,竹宫睡在床上,萩尾把被子铺在地上睡。另外在1楼的四叠半的被炉里,两人也时常面对面地工作。两年间,她们过着没有间隔的生活。对面的增山几乎每天都来,大都市女文青增山成日高唱“少年少年”,对两“乡下人”安利各种书籍电影,对她们的作品作辛辣的批评。增山对竹宫说:“我要让你画从来没有人画过的东西——少年爱”。她们同居期间很多漫画家和漫画爱好者过来串门子,当助手。很多造访者是增山通过读者信邀请的,但是在竹宫眼里,来的都是萩尾的粉丝。

1972年9月,萩尾竹宫山岸增山四个人组团欧洲旅行45天,旅行期间大家一边搜集素材一边赶稿,结果拿回来全是资料照片,完全没有旅游照。她们大泉的两层长租屋里同居了热闹的2年,但因为画风相似,题材相似,也就有了嫌隙。大泉的共同生活在1972年秋天结束了,竹宫以租期届满为由提出两人分开住。之后两人还是在最近的车站徒步几分钟的地方租了房子,竹宫和增山住一起,萩尾在下井草竹宫的公寓附近找了新房,和往常一样经常过来找增山聊天(竹宫只来过萩尾家一次),一点都没注意到竹宫在嫉妒和焦虑驱使下濒临爆发。

萩尾在画《波族传奇》系列的“小鸟的巢”(1973年)的时候,被竹宫和增山叫到了她们的公寓,质问:“为什么要画‘小鸟的巢’?”“为什么要画男子寄宿学校的东西?”“为什么学校就在河边?”“为什么要画温室,里面种着玫瑰花?”“为什么会有转校生?”“是不是抄袭了我的作品(当时还未发表的《风与木之诗》)?”——萩尾面对她们一连串质问,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萩尾的性格是即使被别人说了什么感到不悦的话,也会不反驳选择沉默,因为反驳会伴随着愤怒,会害怕自己无法控制情绪而引发大事故。萩尾还记得增山对她说:“你不了解(少年爱)……但你却画了男子宿舍的东西。但那是赝品。看了那样的赝品,我们心情会变差,所以希望你不要画。”

竹宫单方面告知萩尾“我要跟您保持距离”,具体如何告知竹宫的书语焉不详。关于这件事,萩尾写着:OS公寓的事件发生3日后,竹宫先生来访,留下了信,对萩尾说:“前几天说的话请全部忘记,希望把这一切都当成沒发生。”“我回去后请看一下”随即离开。信上写着:“‘好不容易分开生活,却比以前更糟了’、‘不想让你来公寓’、‘不想让你看书架上的书’、‘不想让你看速写本’、‘要跟你保持距离’、‘如果你能画得像《11月的文理中学》那样完美,那我们就没话好说’”。

《少年》里对“保持距离”另一方萩尾的反应是付之阙如的。萩尾自述因此受了重创,这伤是如此之深,自二人决裂之后只是把伤口冻结起来,五十年来从来没有愈合过,将那段记忆束之高阁,将它埋进冻土, “只有遗忘才能呼吸,身体才可以工作,才可以朝前走。”对好友也绝口不提——这本是别人不可以接触的领域,属于不必挖掘而应该放置在一旁的个人创伤。而且,对于漫画家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自己画的画会让别人痛苦?自己画的画被指责剽窃?而且指责是来自最倾慕的友人。

“把这一切都当成沒发生。”——竹宫的回忆录没有了这一页,并不是遗忘了,《少年名为吉尔贝尔》是哪些该写哪些不该写仔细斟酌精心齐整过的回忆录,是打算裱在相框里让大众欣赏的青春奋斗之路。对室友也是不吝褒美之词:“萩尾先生是超越世代的天才”。构建“大泉神话”缺少萩尾的合作是不可能的,触及地雷对彼此都没好处。

“大泉那两年真的很开心。交了很多好朋友,不受任何人打扰地工作,编辑买了稿子,和大家一起聊书、聊电影和最喜欢的漫画。但是,都结束了。那天晚上和那封信,让我再也无法回想大泉时代。想都想不起来。……大概是读了信之后,感觉一直很悲伤。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死了。我和尸体生活在一起。那是谁的尸体?不是人的。大概是大泉的尸体。时间和记忆的尸体。虽然不想和这种东西生活在一起,但也没办法。”

萩尾那段时间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患上了心因性视觉障碍,甚至起了放弃画漫画的念头,多亏有城章子照料。萩尾搬去琦玉的乡下跟木原敏江做邻居(另见《我印象中的萩尾望都》),远离东京原来的社交圈,一年后也彻底断绝跟增山的联系。完全不知情的木原敏江跟萩尾聊天时说:“两个富有个性的创作者住在同一个房子里是不可想象的,这种事绝对不行。”

她们喜欢同样的书,一同去看当时流行的电影(如《魂断威尼斯》《特殊的友情》),吸收了同样的信息,所以想画的东西撞车好像没办法。

风木的素描笔记本上最早的日期是“71.1.21”(最初构想并将故事设定打电话告诉增山,似乎是上一年的事)。萩尾看到风木的素描本是在1971年6月,在那之前的2月跟增山竹宫三人看了《特殊的友情》这部电影,从3月开始着手画托马心脏的草稿。萩尾看了当时尚未发表的风木的开头部分,对吉尔贝尔跟校长和同学上床的行为表示不解:“做那样的事是因为太寂寞吗?是为了寻找爱吗?”竹宫答:“不,那孩子就是喜欢这样。”“原来还有人是这样想的啊!”萩尾表示受到了冲击。托马的草稿300张,竹宫和增山也读过。

搬入大泉之初竹宫跟萩尾说,萩尾老师那么有才华,跟她结婚都没问题!

大泉时代大家会互相传阅品评原稿,竹宫把萩尾的表现手法用到自己的漫画里,并抢先刊载出来,萩尾被粉丝信指出后才注意到,但决定不跟竹宫提起这事。竹宫认为漫画是开放资源,让其他人借鉴模仿漫画技术是整个漫画界的进步。“没有人会说不能模仿别人发明的东西,我认为漫画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此。”

城章子记得竹宫在萩尾不在的时候说过“MOTO很可怕”。萩尾能把看到的东西比如架子杯子什么的一下子记住并马上画出来,那是一种特殊技能或者说天赋。当她看到什么东西,立马能把它变成漫画。所以竹宫老师说,自己家里因为喜爱收集而来的物品和家具,萩尾老师会说:“啊,真不错”,马上就会把它们画进自己的漫画里,很可怕。

竹宫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们一同欣赏电影和漫画,“我和萩尾老师只看一次,就能直接从视觉上记住整个画面,可以确认彼此感兴趣的画面构成的趣味性。”

萩尾自下井草事件之后“再也不读竹宫老师的作品了”,既是看不下去,也不能看了(为了避嫌)。

《狩猎精灵》里的三个精灵是以增山竹宫萩尾三人为原型的,绝交后,这个故事无法进行下去了。

1974年《托马的心脏》开始连载时,业界流传着“竹宫惠子老师想画的东西被剽窃了”,提到这些流言,萩尾讲述当时自己的困惑痛苦和愤怒,时隔几十年依然清晰如昨。

1976年《风木》连载时又被很多人认为“风木是托马的色情版‘盗作’”,所以《风木》的读者来信竹宫从来不看,因为害怕看到来自萩尾粉丝的指责。

两人半世纪老死不相往来,被告知了“保持距离”的萩尾一直避免与竹宫接触,小学馆年终会也不会打照面,如果听说是竹宫的朋友也会避免与之交往。但是也像本书中所写的那样,两人明明应该是分开的,却不知为何有了接触点,真是不可思议。像光濑龙、寺山修司、安彦良和等人,以及讲述同一时代故事的奇妙缘分。在这狭小的业界,当平行线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何况两人共同的兴趣点如此之多,有日本读者评论如果两人不绝交,想必她们即便不是最好的朋友,也会是彼此最好的读者。

5年前竹宫寄送了自传给萩尾,萩尾同样一页不看,交给经纪人城章子做判断,城章子读了之后将书原路退回。(虽然萩尾不看自传,但作为参考书应该是看了中川右介的《萩尾望都と竹宫惠子―大泉サロンの少女マンガ革命》)

城章子告诉她所谓“嫉妒”的解释,萩尾表示无法理解——当时竹宫老师在三大出版社不停发表人气连载是各方争抢炙手可热的卷头漫画家,而自己只是个经常读者调查排名中垫底的卷末漫画家,有什么好嫉妒的呢?有一次,萩尾对山岸老师说:“我不太明白嫉妒这种感情。”她很干脆地说:“是的,我觉得萩尾先生不会明白的。”萩尾的自我评价很低,低到令读者感到不可思议,跟竹宫自传中那个被竹宫嫉妒的优等生,被主编看重的漫画家截然相反。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接下来萩尾冷静地分析,提出“排他的独占爱”这一概念。以木原敏江老师做例子,木原的《银河荘なの!》登场了波族的艾多加,也是吸血鬼的故事,萩尾的粉丝因此抗议了木原。当木原画新选组题材的《 天まであがれ!》,木原收到了“不要擅自描写新选组”“不承认××老师之外的新选组”的抗议信。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容侵犯的“圣域”不是吗?“少年爱”就是竹宫老师“排他的独占爱”的领域,竹宫和增山老师只是在苦心奋力保卫自己喜欢的“少年爱”罢了,错的是不了解“少年爱”就踏足其领域的自己。

惊讶又不惊讶的第二个地方,是萩尾对于所谓女版常盘庄“大泉沙龙”的神化与“少女漫画革命”史观的强烈拒斥:

“少年爱”——从开始的那时就不明白所谓的“少年爱”,现在也不太清楚。

“大泉沙龙”——那是什么?我不知道。(萩尾只称大泉,除引用概不用“大泉沙龙”一词)

“少女漫画革命”——我不记得参加过?我没有那样高的理想和目标,只是单纯画着自己喜欢的漫画而已。

“花之24年组”——我觉得那样的分类是没有意义的。 要是我随便说了24年组,里中满智子、美内铃惠和池田理代子怎么办? ……我也理解出于方便大家还是会继续用吧。

(我很想说点不同意见,竹宫老师固然无疑是现在“BL”的鼻祖,但是“BL”这一系里也有萩尾老师深刻影响。萩尾老师说:“少年不受社会制约,可以自由行动。”“自由地描绘着少年,很开心。”她通过描绘少年追求创作的自由。我觉得这点是跟竹宫共通的。竹宫惠子想做的是“女性的性解放”。所以才会执着于性爱的描写。萩尾望都以同样的题材描写了“人的解放”。萩尾望都起到了拓展少女漫画视野的作用,像起爆剂一样改变了少女漫画的面貌,刺激了众多的创作者,尽管本人并没有革命的自觉。)

书中有如繁星般的少女漫画家不断登场,比如佐藤史生、山田美根子、伊东爱子、笹谷七重子、山岸凉子、木原敏江、美内玲惠等人,尽管笔触沉重但也夹杂着一些有趣的故事让人会心一笑,让人感叹那位老师原来是这样的啊。特别是书中一些漫画家已经故去,所以萩尾的回忆弥足珍贵。

萩尾说自己并不怀念大泉时代,但是对别人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就像萩尾在佐藤史生病榻前听她诉说,出道后画漫画很辛苦把身体都搞坏了,自己最幸福的时候是在大泉,因为那时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畅谈理想。

萩尾对于竹宫是心存感激的,没有她牵线搭桥就没办法逃离讨厌漫画的家庭来东京成为漫画家,如果没有在大泉跟增山竹宫相遇,“就不会把目光投向少年之间的友情世界”,就不会诞生《11月的文理中学》《托马的心脏》。但是最终两人关系硬着陆,以不愉快分手,即使时隔半个世纪对方想要和解,也终究是“覆水难收”。

竹宫惠子以《少年名为吉尔贝尔》再次扣响了萩尾的门扉,萩尾把大门更紧地闭锁了。“我很尊敬竹宫老师”,但“无论现在还是今后,我都无法看竹宫老师的作品,也不会靠近,而是希望远离她。”“另外,我也不想大泉的事被任何人利用。”

自传出版后事情的发展未能如竹宫老师所愿,但会如萩尾老师所愿吗?萩尾向“大泉神话”发射了击破的子弹,但或许又造就一个新传奇也说不定。萩尾的自传出版后竹宫的自传也跟着脱销了。

5月25号竹宫老师的妹妹(兼经纪人)在博客上回应《大泉》一书,说姐姐没要求过对谈,也没说过“萩尾老师OK我就OK”这种话,她们也拒绝过两次电视剧的企划邀约。最后写了一件事(从她姐姐那里听来的),竹宫老师一直没忘记萩尾老师当时说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句话:“因为你一直都不画…我以为你已经不画了。”——这等于说萩尾承认过“剽窃”。这篇文章不久就删除了,竹宫说不希望引发纠纷。不论是真是假,这句话传到萩尾那里肯定又要踩爆地雷,所以我觉得两人未来和解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了。

写了那么多,总有些罪恶感。说到底自己也跟那些出版社电视台一样,是把作家的私人生活和人生当作娱乐消费的的庸俗的旁观者罢了。希望今后萩尾老师能不受打扰地继续创作。

推荐阅读顺序《少年》→《大泉》。有朋友读过这两本自传之后,将其形容为“大泉门”。我觉得没有那么夸张,小事情略有出入但大体还是一样的。也能感到,不管竹宫还是萩尾其实都还有所保留,尤其是大泉沙龙第二年的事。如果能补充关键第三人增山的视角大泉的故事才更完整,而增山在《大泉》出版2个多月后过世了,很遗憾大泉沙龙的第一手资料很难再增加了。
Tags: 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