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3-25 01:46 /
1. 幸存者的迷茫——个人与社会应当如何对待灾难的后果

日本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其主岛位于太平洋板块和亚洲板块的边界地带,地质活动频繁。1923年,日本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关东大地震”,10万多人死亡,4万多人死亡,190万多人无家可归。2011年3月11日,日本日本东北海岸爆发9.0级大地震,由于地震发生于海洋深处,引发十米高的海啸,直接冲毁宫城、茨城、岩手三县数以万计的房屋、建筑。地震甚至引发福岛核电站核泄漏,成为日本历史上经济损失最为严重的一次地震。此次地震震中位于宫城县附近海域,由于海啸冲击,宫城、茨城及岩手三县上万人死亡,而福岛核电站更出现泄漏,20多万人被疏散,其引发的次生灾害及财产损失堪称日本史上之最。

“是的。虽然我不是遇难者,但12年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相信很多日本人也是如此。所以,我想,以年龄来说,东日本大地震可能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件大事。”

日本大地震对新海诚的影响可以说是无可估量的,虽然他当时因为在东京而躲过了地震的灾难,但从那以后新海诚的作品就在不断地加入灾难的元素。从《你的名字》的陨石灾难,到《天气之子》的气象灾难,再到《铃芽之旅》的地震灾难,新海诚给自己的作品安排了一个主人公必须去面对的困境:自然灾难亦或超自然现象,这不能不说和他2011年时的经历密切相关。

在开始对灾难母题的探讨前,我们不妨先从整体上把握一下新海诚《你的名字》之后的作品的整体特点,或者说用一个词概括,即:世界系。

1.1世界系作品——日本独特文艺环境下的产物

小说家东浩纪的文章《波状言论 美少女游戏的临界点》这样定义世界系作品:把主人公(我)和女主角(你)两人为中心的微小的关系性的问题,不夹杂任何具体设定的中间项,与“世界的危机”“世界的终结”这样宏大而又抽象的问题直接联系起来的作品群。

用人话来说,世界系作品往往将宏观背景下发生的危机,如世界的存亡、超自然现象的出现等设定为男主角和女主角必须要去面对的矛盾,但和一般的科幻作品与奇幻作品不同的是,世界系作品不注重描写世界观,而世界的存亡危机往往和男女主的感情与关系的走向和发展息息相关。一言以蔽之,将大背景抽象化与微观化,以及对主人公感情的细腻和突出描写,是世界系作品区别于一般科幻与奇幻作品的特征。

照此定义去比照新海诚的最新3部作品,读者可以发现这3部作品正是完美的“世界系”作品:世界(或者说主人公的所在地)发生了危机,而解决危机的方法恰好握在男主角和女主角身上,那么不可避免的,他们如何通力协作、如何认知彼此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发展感情是构成了故事不可或缺的核心。

日本之所以能诞生出颇具特色的世界系作品,当然有其自身的社会文化背景。最早公认的“世界系”作品恐怕是庵野秀明的《新世纪福音战士》了,而这部作品诞生于上世纪90年代,那时的日本受到泡沫经济破裂的巨大打击,全社会蔓延着不言而喻的悲观气息,这对文艺作品的冲击就是,观众对描写宏大背景的作品不感兴趣。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原著写作于1982年,即90年代之前,而90年代日本动画的代表作品却是《新世纪福音战士》这种弥漫着颓废和精神病气息的作品,时代风气的改变可见一斑。

本篇文章当然还是对于《铃芽之旅》这部电影的影评,所以对于世界系的历史社会背景以及其引发的文艺与社会批评,读者可自行查阅。下面我们回到新海诚的这部电影本身。

1.2 文艺作品对灾难的介入——新海诚的尝试

“为什么。凭什么。是那个人。而不是我。能够活下来。能够逃离开了。能够一直装作无事发生呢?要如何做。要怎么做才好。”

上述引文是新海诚在《铃芽之旅》小说里写的后记,其实这段话背后反映出了文艺作品对于灾害描写的普遍困难。

非虚构作品中知名度比较高的主题是灾害的作品有俄罗斯作家阿里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但考虑到《二手时间》描写的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件更多的是人祸而非天灾,所以它的关注点放在了历史学的叙述与权力结构的探索上,这和新海诚在《铃芽之旅》里的主题表达并不完全吻合。

新海诚面临的是他作为非受害人的身份与日本大地震这一历史事件本身的割裂感。现在俄乌战争也在读者千里之外的土地上爆发着,可读者因为身在中国或者别的非俄乌的国家,而对这一21世纪20年代的重大历史事件的感受只停留在新闻、国际政治、国际经济以及军事等层面上,而非作为战场当事人的切身实地的感受。而新海诚生活在日本,理应对日本大地震有比我们更深切的感受,但他当时身在非震区的东京,所以某种意义上,他和我们一样,失去了作为当事人的独特感受。这就是他在创作时的最主要困难。

这段话能提取的信息还不止于此,灾害幸存者往往有一种心理学上称之为“幸存者内疚”的独特心理,表现为对自己幸存这个客观事实的抵触与抗拒,深层心理动机可能有心理防卫、心灵创伤等。新海诚体验到的是一种类似的心理,即“我为什么能幸存下来”,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这个事实的偶然性与荒诞感的品味。

那么新海诚是如何“跨越”这些苦难去直面地震灾难的呢?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女主铃芽身上。铃芽是大地震的直接幸存者,是理想的当事人,但由于新海诚并非当事人,所以他将这一事实在影片开始时从观众面前隐藏了起来,只给予了一些辅助性的线索:比如女主和姨妈而非亲生母亲一起生活,

不过,女主不可能一直将身份隐藏下去,于是影片一开始新海诚就将结尾的片段放了一遍:幼年女主在常世内看到了酷似母亲的身影而流泪。这段记忆颇有恍如隔世之感,这也是新海诚在《你的名字》里使用的技法:将主角的身世或者未来当成一个楔子打入脑海,然后再在情绪渲染到高潮时拿出,调动观众的感情。

影片的前半段,女主角和草太不断地去关门以阻挡灾害,此时她并非受害人的身份,而是旁观者,这也是新海诚在现实里充当的角色。在这里,作者的身份和虚构角色的身份达到了统一。

而后半段,新海诚选择了让铃芽恢复了记忆。其实这里的处理略有微妙之处,因为铃芽恢复记忆是伴随着草太变成镇石,以及铃芽从草太爷爷处得知信息奔赴地震所在地这个剧情事件同时发生的。新海诚为了给影片的后半段的矛盾冲突一个合理的推进方式,选择将女主的身份取回,然后让她不顾一切(指养母姨妈以及草太的朋友芹泽)地奔向福岛(影片最终的地点),其实多少落入了商业电影最常见的套路上。

综上所述,新海诚描绘灾难的方式便是安排一个身为受害人的女主,然后让她作为一定意义上的非灾难亲历者度过影片的前半段,之后用商业作品的套路将女主拉回了后半段的主线上。

1.3 冷漠、遗忘、记忆与爱——灾难之后的大众心理

这部分是影片的核心立意所在,也是我认为新海诚作为一个对爱情题材处理得颇为得心应手的动画导演此次最有突破之处。

可以这么说,新海诚去拍一部以日本大地震为背景的动画电影,不能不说有出于社会责任感的心理在。这让我想起了米泽穗信的轻小说《冰菓》,其中有一章便是以日本50-60年代的左翼学生运动为背景,探讨了当时运动中的非理性成分。日本文艺作品自从上世纪90年代的转向后,大部分不再探讨社会与历史上的类似命题,所以我格外欣赏能踏出这一步的创作者。

日本大地震的经济和生命损失过于惨痛,以至于成为了国民心中一道集体创伤。在影片中,新海诚用“蚓灾”指代了那些被幸存者们逐渐遗忘的不幸的受害者们,而“蚓灾”也正是整部电影的核心矛盾。

而主角铃芽和草太二人,便是以关闭往门为使命踏上旅途的。往门连接了现世和常世,即现实与死者的世界,这也是新海诚对于观众们的呐喊:死者和生者之间并非斩断了一切联系,至少在《铃芽之旅》这样的奇幻作品里,死者的怨念生成的“蚓灾”可以通过往门切切实实地影响到现实。

铃芽一路上虽说是带着主线任务的,但新海诚安排了她去接受了各种好心人的帮助:从送橘子的学生,到单亲母亲,到草太的朋友,他们的无私帮助是铃芽得以继续旅途的助力。铃芽认识的这些善良的人,便是新海诚对于人性中美好的一面的展现。这些,不能不说是面对地震灾难最需要的情绪与品质。

我们再来看看关门这个行为本身吧。抛开关门时草太或铃芽总是吟唱的咒语不谈,每次关门时铃芽都听到或者看到了门的所在地过去发生的事项。这些从时间洪流中截取出的片段,在地震的灾难之后变得弥足珍贵。我们可以看到,时间锈蚀了建筑,甚至也可以锈蚀记忆和感情,但只要有合适的契机,人与过去、与死者的联系比想象中更加紧密。

当然,一味的美好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虽然影片完全没交代清楚,但是黑猫左大臣无疑可以放大人内心的阴暗面。姨妈对铃芽影片中唯一一次的情绪发作,便是缘于左大臣放大了她内心中对铃芽打乱她人生轨迹的抵触。铃芽在这之前如同魔怔谜语人一般奔向福岛县,对草太和镇石等根本不予解释,而姨妈对此内心累积起了一定的负面情绪,被左大臣引出爆发。这里的处理是影片中对于主命题的一次反面补充:人人都有负面情绪,地震之后丧姐的姨妈面对外甥女,可想而知多了多少生活与心理负担,却一直在外甥女面前努力地做好一个母亲。可以这么说,正面情绪和负面情绪加在一起才是一个人完整的情绪世界,它们互为补充,共同地构成了地震之后的大众心理。

对于灾难的后果,人们是弱小的,却可以在精神上无比强大。这个曾经在文艺作品中被无数次表达过的母题,如今终于在新海诚的作品中出现,而新海诚告诉观众,用善意去化解创伤,用互助去建立羁绊,也许这正是日本现在也需要的价值观。

2 人物的塑造——新海诚的阿喀琉斯之踵

2.1 铃芽

铃芽的人物塑造恐怕并不难分析,先看一下她在电影中的经历:上学途中碰到草太,因为怕草太遇到危险而返回废墟,帮他关门,追大臣而踏上旅途,一路关门,在东京见证草太变成镇石,不能接受而返回福岛,进入常世,与草太合力彻底解决了“蚓灾”。

铃芽的一些特质是影片中一开始就带有的:

她对陌生人也抱有善意,这体现在她对于草太一个人进入废墟担心到逃学寻找他;

但她一定程度上缺少对姨妈的爱,因为她一个人擅自和草太出行而在路上数次忘记姨妈,草太变成镇石后,她不顾姨妈的担心直奔福岛,间接致使姨妈被左大臣刺激情绪爆发。

当然,公路电影的一个特征就是主角会发生变化:铃芽最大的变化便是她的身份的转变,她从一个多多少少被迫卷进来的“第三方”变成了寻找个人记忆的寻路者。不可否认的是,影片最后铃芽对小时候的自己描绘未来的场景比较出色(虽然我是觉得诚哥在这里多少有点偷懒了)。

不过,铃芽的塑造还是出现了问题:那便是她和男主草太的感情线。很明显,铃芽和草太存在爱情,铃芽被芹泽询问时的脸红,以及草太变成镇石时对铃芽的回忆,便是铁证。但若是如此,便是对影片所想表达的最大母题:地震对于人的影响,以及人应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灾害的后果以及影响的喧宾夺主。电影后半段,铃芽把让草太变回人类挂在嘴上,这也是对前半段见闻的一种背叛:铃芽经过一路旅途,理应不止是和草太有了羁绊,也是和学生、单亲母亲等各路好心人有了羁绊,更重要的是,去福岛的旅程是她重建自我身份的旅途,而新海诚却略显强行地塞入了“没有草太的世界没有记忆”这种看似一目了然实则和影片的逻辑相违背的台词。

2.2 草太

相比于铃芽,草太的塑造简直少得可怜。影片前半段,他被变成了一把椅子,变成了搞笑担当,还被迫承担起了和铃芽的感情线任务,快把“工具人”三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草太这个角色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地位要么必须极度低,要么极度高,偏偏不能是电影中这种不高不低的尴尬状态。草太大部分时候是铃芽旅途中的配角,承担着关门念咒的奇幻侧任务,却偏偏成为了铃芽后半段旅途的表面核心“动力”。在这种情况下,理想的处理方式是给草太更多背景塑造。我可以提供的一个思路是:在第一次关门后,或者在旅途中,草太和铃芽之间进行更多的交谈,交代更多他作为关门师的所见所闻以及理念:比如小时候曾经不理解关门师的意义所在,直到爷爷带他去拜访了地震受害者的家庭,看到他们刻意地去遗忘、去遮掩自己的亲人的离去,再看到由此产生的“蚓灾”,草太认同了关门师这个职业的责任。这样不仅人物弧光得到了补完,甚至新海诚想表达的这条爱情主线,其合理性也得到了解释。

总结下,草太本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或者人物魅力不下于主角铃芽的男主人公,偏偏不该是剧情里实际呈现出的,半工具人半龙套。

2.3 大臣与左大臣——故事可憎和龙套的引路人

大臣是一只观众眼里彻头彻尾的乐子猫,他被女主变回镇石后,就像导游一样带着女主和草太乱逛,不明所以。左大臣更是只是情绪激发器和打怪辅助。电影没有给大臣一个明确的动机,而且在处理他所谓“引发灾难”的错误时,过于轻拿轻放,观众的情感没有得到充分的调动。

所以,这两只猫的塑造还不如草太来得充实。

《铃芽之旅》总的来说,并不是十分优秀的作品。前面所说新海诚所做的自我突破,是和他自己过去的作品相比较来说的,但以一般论,《铃芽之旅》是一部经典的立意有了、但表达没完全跟上的作品。以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而论,形式没有很好地表达出内容,所以新海诚在我的心中仍然只是2.5流导演:他的优势在于在特定的母题之下可以给观众呈现细腻动人的情感表达,以及这部展现出的作为文艺创作者的社会责任心,但缺点是细节打磨、人物塑造以至于部分的剧情表达出现了问题。

参考文献:

1. 萌娘百科《世界系》词条:https://mzh.moegirl.org.cn/%E4%B8%96%E7%95%8C%E7%B3%BB

2. 微信文章《不懂这个概念,《铃芽之旅》等于白看?【无剧透】》:

https://mp.weixin.qq.com/s/LfX6UcBHFaieFmvpki5KwA

3. 知乎专栏《从《eva》到《你的名字。》:浅谈世界系作品独特的魅力:

https://zhuanlan.zhihu.com/p/165264483

4. 知乎回答《如何看待新海诚新作动画《铃芽之旅》?》:

https://www.zhihu.com/answer/2760170781
Tags: 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