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3-28 21:21 /
我喜欢这部作品的原因,不在于它是否讲了一个好的故事,而在于它体现了新海诚以《你的名字》、《天气之子》到本作对他有所思考的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者自然观的展现。本感想只谈论这部作品,前两部有少量涉及但是不做关联。

就这一部的构建方式给我的感觉而言,它试图将一些在现代社会中习以为常的要素作为隐喻,并围绕它们展开。不过作为一部“命题作文”——估计时长作为一个原因——既没有充分地言说,也没有将之升华。(至于有没有必要升华,见仁见智,这里只提供一个切入口)

门是本作最显眼的主题词,也是最明显的隐喻。自人类拥有文明、能建造居住场所以来,墙和门就是生活中最明白可见的对视觉空间的划分。墙往往会被作为空间的冰冷之隔,而门就是那联系之物:生活之所和不同世界空间的纽带。
门是主题,也是标题。以这种近乎明喻的隐喻来思考,开门意味着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联系,比如本作中现实世界和常世之连;而关门(或者实际上是锁门,戸締まり)则和开门不同,它是一种现存空间的终结——以本作想要表达的内容而言,我认为既以属于铃芽对内心底里情感创伤的和解而终结,也以属于后灾难时代对人们记忆的铭刻而终结,还以属于当代世界以拥抱现代文明而对与本与灾难密切相关的天灾神明的崇拜的摆脱而终结。

灾难也算是文艺作品中亘古不变的主题之一。西方文学常以对启示录和终末论的描绘来表达遭受灾难的人们,东方显然也有诸多自己的描绘方式(这里不展开)。新海诚在这里对灾难的描绘,有他自己沿袭《你的名字》逐渐成熟的独有思路——那就是即使它存在,也在某种意义上没有现实地发生。展开来说,它既是当下现存的(在关门过程中多次被化解的灾难,确实有部分对现状的美化和不真实地轻巧,也是很多人对其诟病之处),历史难以忘记的(在本作作为311大地震),也是永恒的(本作的常世就是那个美丽的但充满灾难的永恒世界,它具有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既有灾难的本体也有彼岸的本体,以此铃芽解决最后的难题,也可以遇到小时候的自己)。新海诚以他之前有所体现的东方民俗(比如《你的名字》中的与纺织密切相关的糸守町;《天气之子》中的天气之神,本作我认为体现为土地神或者“大地崇拜”,蚯蚓(Earthworm)也是大地的一种象征),将灾难下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关系表达地更加温和,既有神明和人类有相处的欢乐,也有人们相互联系的温情。以灾难作为主题这显然不算是一个非常好的表达方式,可以说是新海诚的妥协,抑或者是他本人就愿意这样表达,我无从得知,但如果能以详细展开背景来诠释作为后灾难时代的反思显然是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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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名思义,各种神话必然就用各种神话故事所特有的语言;神话故事,如我们所指出的,既然就是想象的类概念,神话就必然是与想象的类概念相应的一些寓言故事。寓言故事的定义是“不同的或另一种说法”,用经院派的语言来说,这就是同一并不在比例上,而在种类上同属一类的那些事物的共同属性。寓言故事指的是属于同一类的不同的种或者个体,因此它们必定有一种单一的意义,指同类中一切种或个体所共有的一种属性(例如,阿喀琉斯指一切强大汉子所共有的勇敢,攸里赛斯指一切聪明人所共有的谨慎)。所以这类寓言故事必然就是各类诗性语言的词源,这就使文词的起源都具有单一的意义,而凡俗语言的起源却更多地具有类似的意义。
——[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
本作的主体剧情可以看作一部旅游片。在旅游的过程中,铃芽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虽然我们可以以此窥见不同地域、各具风情的生活方式(比如不同的方言这一点只能略微辨别出,感觉前几处都是关西方言),但于对她/他们的刻画并没有特别完善(几位女角色可以稍微展开,闭门师这条线其实也可以说的更多,这也是我觉得需要以TV长度展现更好的原因之一),因此也有些遗憾。不过相反,作为主角的铃芽,我觉得新海诚已经已经花了很多笔墨让她能足够被分析。
以本作主人公的刻画而言,一个常见的态度是,铃芽是一个以理想主人公的形态出现的。她可能完美地有些不可思议:即使可能有各种青春期少女常见的“叛逆”,也会遇到各种小事而大惊小怪,但不会影响剧情发展,仅仅只是旅程中的情感表达的调剂;而与剧情发展相关的,也是她最大的特质:足够果敢,主动——戏谑地体现为遇到一个帅哥就挪不动道,然后跟着他跑,认真地体现为她面对各种已经发生的灾难都敢于直面,一往无前,然后把门关上。这个最大特质直接驱动了剧情,并且也作为重大情绪节点,使很多观众感觉“哦,这么俗的发展”“就这?”。简而言之,这个塑造是不够立体的,她太像一个古典戏剧主角了。而我则认为,她确实是这样一个具有神话格的主角。
铃芽的成长方式是以意外作为动因的。她本人显然也是有幼时创伤,她的母亲作为311大地震的灾难牺牲者,让年龄尚小的铃芽无法接受,而自我封闭了一部分情感(表现为涂黑的日记本)。这部分情感,以本作的主要意象“门”来说,被她自己和草太所打开,才开始了本作的故事和旅程。这种剧情驱动的方式显然是人为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没有意外就没有故事”。这种创伤的描写,我觉得就是属于神话格主人公描写方式的一种。新海诚也并没有在动机及其周边补全女主的形象,这也是一个遗憾点。
抛开对底层动机的思考,关门的旅程,则是一个对内心创伤直面的过程。正如我上面所说,在对灾难的直面和关门的旅途中,铃芽和椅子(草太)与不同曾经受灾地方的人们的相遇,也是对后灾难时代人们的心灵状态的描绘。这里既没有按照一些“单元剧式”的刻意设计作为心灵的补全方式(两位大臣让我想起了猫咪老师,而《夏目友人帐》显然就属于那种心灵旅程的单元剧式驱动),也没有以“全景+细节”的方式进一步展现对灾难的思考(比如《东京地震8.0》),而是点到为止,门关上就走了,只在最后稍微回顾了一下旅程。在几次关门和心灵补全之后,铃芽直面了她最后的创伤,人物的行动则体现为铃芽将草太拉出门,最后成功退治蚓厄作为结束。显然,这种解决也是神话式的、描述式的。即使这种冲突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机械降神,我们也显然不会产生什么意外之感,它作为一个故事的结局情理之中,而这个接近于皆大欢喜的结局显然只算一种对这个最后冲突的调和式解决。对许多已经接受过足够多的各类“反常规”作品的现代观众而言,它的节奏是相当平铺直叙的,不过故事确实也该到此结束。与其说现代社会神不存在,不如说已经不需要神的存在了。然而即使我们可以使用气象播报和地震预警来解释自然,当下还是无法彻底地抵抗自然,铃芽所承担的仅仅是那个后灾难时代需要扛下一切的那个消失的神格,电影的结束就是铃芽神格的落幕,我们需要的只是神话的终结。
此外,是否还有其它解决方式足以让观众满意,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总的来说,以本作的诸隐喻及其展现方式,我将其称之为一部神话体——一个以311大地震的灾难创伤为背景的现代神话。在这个神话中,铃芽显然是那个拥有神格的主人公,按照闭门师的话语,她的功绩福泽世界,但她的名字无人知晓。新海诚写出的这个题材显然是显得复古而略为“保守”的,他期望以这种日本民俗神话式的设计方式,展现和改写即使是现代社会也尚未完全知晓和文明化的作为灾难本体源泉的隐秘自然。如果主题需要升华,那我可以提出一种思路:随着世界逐步走向信息化和赛博化,在这个以掌握科技而顺利运行的“文明时代”中,我们是否还会想起那些被灾难和自然控制的人类文明的黎明时期,和那些渐渐消逝的作为人类与自然相互和解方式的自然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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