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26 21:30 /

奇幻的诞生





  在前文中已经指出,世界观设定是作品中一切可能性的总和,而在神话之中,个人世界观与作品世界观之间的分界并不存在。在神话之中的可能性等同于个人所认知的一切可能性,神话是敞开的作品。也就是在神话的时代,并不存在世界观设定,也不存在架空世界与否的区分。

  一个明确的彻底划分神话与奇幻的界线是不存在的,在古典时代的《伊利亚特》中,神话与历史看似融为一体,人与神祇共同登上舞台,但人始终是真正的主角。中世纪的《罗兰之歌》中,虽然上帝对地上世界战争的干预不再那么直接,但宗教信仰始终强烈,上帝派出天使赐予圣剑,将信徒的灵魂接入天堂。而到了文艺复兴早期的《神曲》的描述中:由于路西法的堕落,畏惧其而陷落的地表在地球的另一面形成高山,分为成为了地狱与炼狱山,炼狱山之上是九重天;路西法位于地狱的最深处也即地球重力的中心点,从其头部抵达腿部即会经历重力作用的上下颠倒;地狱、炼狱、天堂的一切的运动都是这么自然,无需至高天的上帝亲自出面——对世界观的呈现(就当时的知识水平而言)已经相当合乎理性。

  不难看出,历史上每个时代的文艺作品中的世界观总是会反映出那个那个时代的物质生产水平,认知范围与具体意识形态。然而现代的奇幻作品似乎并非完全如此,现代奇幻作品,乃至广义的推想作品(speculative fiction)的创作范式中,都呈现出一个鲜明特征:不仅作者知道自己在描述架空世界,观众知道自己在观看架空世界;而且作者认为观众知道作者在描述架空世界,观众也认为作者知道观众在观看架空世界。

  假设存在一个从未阅读过任何在内容描绘上超出现实经验的作品且具有现代常识观众(当然现代常识也包含这些作品的知识,这只能是一个假设),对这个观众而言,旧约中的《创世纪》与托尔金的《指环王》似乎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离奇的故事」。如果这个观众还没有接受过现代科学常识的教育,那也会分不清「离奇的故事」与「符合现实的故事」,也就是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区别(婴儿不是一出生就可以区分想象与现实,这些观念是在镜像阶段形成的)。

  因此达成这一默契需要几项基础:其一,与架空世界观相对应的「真实世界观」的存在;其二,这一世界观是普世的,作者与观众都默认。

  启蒙同时创造了上述两项条件:启蒙祛魅了世界,用理性的神话取代了基督教的神话,建立了一整套科学的世界观用于解释世界,其普世性与普适性超过了以往的所有神话世界观。

  现代性启蒙了观众,将其建构为现代人;在观众承认了启蒙所宣扬的现代性的世界观是唯一的、真实的、普世的、不容置疑的世界观之后,观众或作者也承认对方承认了这一套世界观(因为这是普世的);并且到此为止的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这正是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方式。

  如果神话是奇幻之母,启蒙就是奇幻之父。启蒙通过现代性的确立分割了神话与奇幻,也发明了「世界观设定」,作为假设的世界观。这同时对奇幻造成了两方面的影响:其一是使奇幻成为了神话想象力的剩余;其二是对奇幻的理性化与「科学化」(创作范式上的科学化)。

  正是因为神话的消退,才使得奇幻兴起。启蒙分离了作者与作品的世界观,那些过去的神话成为了奇幻先天的创作素材。而神话,因为其是无意识的,又通过无意识的方式回归了作品。

  正如启蒙理性使得人为自然立法,作者也为作品立法,即用理性的方式来处理作品世界观中的超自然内容,用架空的理论来解释幻想的设定。将作品混乱的可能性加以裁剪与梳理,并且形成了作为作品可能性总和的世界观设定。

  D&D的魔法体系是其中的典型,魔法被分门别类,标注了学派、施法条件、作用形式……就如同生物分类学或是元素周期表一样严谨(至少是在形式上的严谨)。魔法这一在传统上被认为是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在如今的奇幻作品中已经常常被以科幻的(也就是符合科学范式的)方式表现:魔法的作用与物理学中力的作用一样有迹可循,遵循一定的规律,并且可以被学习与利用。

  这不仅局限于奇幻,而是一切推想作品的共性,所谓的推想作品,泛指那些在世界观层面区别于现实世界的虚构性作品,最为典型的就是奇幻与科幻,这两者自出生起就是紧密相连的双子(科幻不正是科学神话的剩余)。无论是存在魔法的世界,还是技术高达发达的社会,又或是人类史在某个时期产生了分歧的可能性的世界——哪怕不是人类经验的世界,也同样遵循普遍的理性法则。正是在这样的作品中,作者与观众得以实践启蒙的精神:运用理性认识与理解世界。

  因此,奇幻具备了理性的,建构性的力量;又同时继承了幻想的,打破与重构现实的否定性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