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2013-3-9 17:45
亚历山大·冯·洪堡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公元2208年,春。

      在将冬日寒冷驱除出南半球的第一场夜雨之中,大洋洲诸邦所共同拥戴的僭主,阿尔弗雷德·B·丘利纳将军在妻子和幺儿布朗·丘利纳的注视下,停止了呼吸。

      于是,被称为最后一片乐土的澳洲大陆,再也无法享受以往那种与世隔绝的安宁。

      “针对大洋洲联邦动荡不安的政治局势,联合国安理会以8票同意,1票反对,1票弃权通过了向澳大利亚派驻维和部队的决议,联合国秘书长谢尔比·亚当斯发表声明称派驻部队的本意在于制止澳洲的局势近一步恶化,并希望一切问题能在不发生军事冲突的前提下解决。被授权指挥多国联合部队的欧亚大陆军事同盟总长卡瓦尼奥·门德斯则表示布朗·丘利纳是阿尔弗雷德将军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和大洋洲诸邦唯一合法的统治者,某些妄图挑起无中生有的政治争端从中渔利的投机分子永远无法得逞……“

       ”我们很遗憾地看到,安理会已经又一次被那个邪恶的独裁者和战争罪犯所操纵。然而,伟大的澳洲人民与人民的保卫者贝斯特并不惧怕这些凶狠的敌人,我们将击败那些外强中干的侵略者,并将大洋洲还给阿尔弗雷德将军真正的继承人……“

       ”日前,根据胡安·西松上校的命令,我军开始向太平洋沿岸集结。在一次非正式的采访中,上校的外交顾问卢卡斯·堂·苏亚雷斯指出,澳洲大陆的纷争很可能将南美洲也拖进战争的漩涡中……“
       ”爱尔兰及苏格兰双王执政国发表声明,指责联合国安理会所作出的决议违背宪章和国际法,并决定在决议撤销之前拒绝出席任何联合国的行动……”

       电视屏幕里,代表着不同势力的解说员们以正义的名义,为同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编造着大同小异的谎言。
能同时收看这类异口同声的滑稽剧,可算是分屏电视机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看起来,真的要打仗了呢。“电视机前,观赏着这出滑稽剧的中年男人百无聊赖地把弄着手中的遥控器,这样评论道。
      
      自“黄昏革命”以来,这样的滑稽剧已经上演了无数次,而每次的结局都指向那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肆虐了二十五年的怪物:战争。
”那又怎么样?这场仗都已经打了二十五年了,结果最该死的那个家伙还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看电视。“

       坐在男人身边的白发少女丝毫无视他所做作的抱怨,并趁着他怒视自己的空隙夺走了他手中象征权力的宝物。

       画面一闪,电视的分屏合三为一,昏暗的舞台上,身着黄衫的三位少女伫立在沉静的白光中,紧握着话筒低吟浅唱着。

      没有炫目多彩的特效,没有气氛热烈的伴舞,也没有粉丝嘈杂的喝彩声和不断挥舞的荧光棒,只有宛如天使般空灵的歌声回荡在耳畔。

      《逝去青空》,以声优出道,短短几个月便获得了全世界青睐的少女偶像团体”天·地·人“的成名作,即使在弓仓乔安娜死去这么多年之后,依然拥有着令人动容的魅力。
      
      不过这样一首与“黄昏革命”息息相关的歌曲竟然会在电视中播放,无论如何也算是稀奇的事情。
      
       中年男人思考着这样的问题,左脸上的疤痕被皱起的眉头牵扯成恐怖的形状。

       “私人频道,所谓的私人频道,你这个土老帽。”白发的少女一边随着歌曲的旋律轻轻地晃动着身体,一边无礼地回答了中年男人心中的疑问。

      就算是在不得不与那些黄色涂装的巴德尔型机甲作战的时光中,弓仓乔安娜、大宝寺琉歌和凉宫娜娜依然是白发少女最喜爱的偶像。

      即使她们和她们那些狂热的支持者轻率地改变了世界的命运,将蔚蓝的大西洋变成了流淌着岩浆的熔岩海俄刻阿诺斯,还让她在都不知道该怨恨谁的情况下便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和亲人,

       她们的歌声却依然是这个丑恶的世界唯一能拯救她的东西。

       “这不是她们的错,要怪就应该怪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
     
       因此,白发的少女一直是这样坚信着。
      
       “是啊是啊,可是我们却还要依仗那些自大的家伙生活呢。”
      
      话音刚落,仿佛要应和男人轻率的发言一般,电视的屏幕一黑,不久后显现出一张顶着绿色贝雷帽的,男性的脸。
      
       那是一张瘦削而普通的,却无法不令人注意的面容,黑白混血种一成不变的木讷表情之后暗藏着一股令人难以察觉的狂野气息。
     
        “新西兰的人民们,严峻的一刻终于来临了。”电视中,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而疲惫。

      为了阻止电视中男人等同于宣判的演讲,白发的少女用力地猛按着遥控器上的按钮,只是如今的电视即使是开关也已不由她控制。

       ”乌鸦嘴!“

      徒劳无功了好几次后,她终于放弃了,充满怨恨地将遥控器扔在了男人的身上。
      
       ”总而言之,和往常一样,又到了下注的时候。“男人抱歉似地耸耸肩,既没有急于安抚少女的情绪,也没有去关注电视上贝斯特 ·亚当斯少校无精打采的演说。就如和当初在美洲和东南亚时一样,他只是既不愤怒,也不惊慌地注视着面前焦躁的少女。

       ”是屈从于暴虐的独裁者,还是继续跟着那个伪善的革命家。“男人用当初那种置身事外的语调不疾不徐地总结道,”我们必须从这两个令人厌恶的坏蛋中,选对那个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家伙。“
#2 - 2013-3-9 20:08
(~∧o∧o@∧o@∧o~∧o∧o-∧o~∧o∧o@∧o@∧o~∧o∧o-∧o)
三国指的是哪三国...
#2-1 - 2013-3-9 21:59
糸色企鹅
初步应该是澳洲,新西兰,安理会(其背后操手)吧
#2-2 - 2013-3-10 14:42
#2-3 - 2013-5-15 16:52
Quartz Zi
吃睡玩
#3 - 2013-3-9 22:51
(いつか忘れる本の題名)
因为设定不明显(还是说是可以接龙者合理发挥?希望能得到回答),同时世界观太大一时觉得难以切入,于是来尝试接一个支线。

公元2208年,3月,9日。
春。
世界在往前走。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总归在往前走。

他在更衣室脱下日常服装,换上灰色的工作衣,拿起工具箱,走出房间。
房间外是一个机库,停满了德科特式中型二足机甲,而他的工作就是这些机甲的工程师,系统测试员。
“嘿!莱姆,今天也卡在点上啊。”近处肩膀涂有红色标志涂装的机甲边,一位身穿驾驶服向他叫道。他摊摊手,回答。
“没什么特殊的。怎么,今天也要调试吗?”
“恩,再过几天我们小队就要进驻澳洲执行任务,现在需要确保完全没有问题,你知道的,那边没有这么多好的设备。”那个驾驶员拍了下依靠着的测试台。
“好,那么让我来看看。”
他从侧面的阶梯往上走,将工具箱单肩背在背上,从装甲侧面设置有的凹槽攀入驾驶室。
这是个狭窄而冰冷的地方。即使是工作,即使已经进入了无数次,但是还是无法习惯。
我永远也不会习惯吧。
他打开面板上的电源开关。整个空间一下子亮了起来。
正面的传感器,工作无误。
开启探测器,没有异常。

透过面前的传感器,他看到刚刚的那个驾驶员在和另外一位罕见的女性驾驶员搭话。稍微利用传感器放大一些,也许是驾驶员说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位女驾驶员用单手掩着嘴,强忍着大笑的冲动的样子。

恩,放大模块,工作正常。

之前也想问问,但是那位女性的机甲并不是他负责调试的,所以也就一直没机会。
他想问的事情说起来很简单,那就是,是为什么成为一位驾驶员。
为什么能够忍受这样的驾驶?这样的狭隘,宛如和自身世界分离,只能透过水面一样来感知周围的驾驶室。
说起来,这个部队很快就要开拔了,那估计,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他将显示面板和核心处理器接上工具箱中的测试装置。
四肢传动装置,工作正常。
侧面和后背的主喷射口,工作正常。

虽然他一直在这总部直属基地里工作,但是当然还是清楚时事的。
未来的澳洲,会变成又一个绞肉机吧,和曾经的大西洋一样。

又经过一些简单的测试,他从驾驶室爬下。对照手上的笔记板。
“那么下午再安排做一些实地操作测试。就……”
“不,没有那个时间了。”驾驶员面色苦恼的打断了莱姆的发言。“刚刚收到上级通知,情况紧张,需要尽快投入预定位置,今天下午就上运输轨道。”
“……那么,祝你好运吧。”
“嘿,多谢。”

大蛇的齿轮依旧在向前转动。不会等待任何人。
#3-1 - 2013-3-10 14:43
亚历山大·冯·洪堡
虽然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但是更希望合理发挥(bgm65)
#4 - 2013-3-15 21:25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公元2208年,8月。

战斗进行得并不顺利。

虽然一开始在由西亚区防戍司令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所率领的独眼巨人部队身上取得了胜利,但当卡瓦尼奥亲自率领的联合部队大兵压境之时,贝斯特上校所能选择的依然只是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奔逃。

事实上,就在年轻的僭主布·邱纳利朗发表声明将加入欧亚军事同盟并指责贝斯特上校和他的部队为恐怖分子及劫持了他的长兄基廷·邱纳利的凶手的时候——尽管之后贝斯特方马上以一场由卧病在床的基廷少校亲自出面的电台采访进行了干净利落的回击,贝斯特·亚当斯和他的追随者们就已经再次做回了那个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的角色:流亡者。

“混蛋!傻瓜!杂碎!蠢猪!”
而身为流亡者之一,一脸愤然的白发少女正一边用毫无指向性的粗口发泄着自己的怨气,一边朝着只有她能看见的虚拟标靶用力地投掷着事实上并不存在的飞镖。

尽管芯片所模拟的标靶距离已经被设定为最大值,然而标靶上方以中标环数为依据所生成的分数依然在以一种轻松的方式不断刷新着记录。

少女的愤怒情有可原,在那场将独眼巨人部队引入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的诱敌战的尾声,她自从在北美时便一直驾驶的霍德尔型狙击机甲在撤退时被流弹击中,而支撑着作为主力武器的反器材电磁炮全部重量的左侧机械臂成为了这场不幸事故中的牺牲品,它的一半在沉闷的爆炸声中被计入了战损比的数据中。

而更为不幸的是,尽管在同行的队伍中庞大的两仪号强袭登陆舰瞩目万分,而她依然只能驾驶着损毁的机甲逃亡。

而在那些原本应该装配着维修设备和可更换部件的维修舱内,如今充斥的却是那些因为无事可干而百无聊赖地打着牌的男人,一边麻利地整理着家具一边散布着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的主妇以及那些将这场毫无前途的逃亡视为乐趣盎然的探险而无法安分下来的孩子。而原本应该最为忙碌的技师和程序员们则被那些贩卖盆栽牛肉和电子酒精的小贩所代替了。

击败独眼巨人部队所争取到的时间,原本应该用来维修机甲、补充能源、将地下仓库中储存着的和自动工厂中能够生产出的所有一切尽量地装进两仪号宽阔的舰舱中,然而贝斯特上校和他新上任的全权顾问里昂·克莱格·尤诺佐维奇却独辟蹊径,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全用在了对于平民的动员上。

于是,电视和广播中不停地播放着贝斯特上校的呼吁平民跟随他一起撤离的演讲以及记录了门德斯在加拿大所进行的不光彩的暴行的纪录片。而原本应该忙于运输机甲更换部件和集成能源的小型飞艇,无声无息地开进了平民的居住区。

在演说方面,贝斯特上校是当仁不让的天才。他通过对民主自由的阐释获得年轻人的支持,也总会提起已是昨日黄花的所谓美国梦以换得怀旧者的拥戴,而他对于被禁锢于战争之中无处可去的人类情真意切的关怀更是常常能够使那些即使不在现场的听众们迸发出久违的激情,愿意为了他那些越来越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而抛弃一切。然而,当门德斯的联合部队开始在北地登陆的时候,更多的人是在手持武器的绿色贝雷帽们的默默注视下,连随身的衣物都来不及收拾,就被不明不白地塞进了越挤越满的运输艇中。

最终,在两仪号驶离奥克兰时,它更像是一艘载满了游客,悠哉悠哉地即将驶往旅游圣地的豪华客机,而战斗所必需的后勤物资乃至于无法再塞进舰艇中的后勤人员,全部被安然无恙地遗弃在军事基地之中,等待着那些有权使用联合国旗帜的欧亚大陆士兵们将它们作为战利品妥善接收。

面对这样的窘境,任何人都有绝望的权力。事实上,在离开奥克兰前一天,那个中年男人已经为自己和白发少女弄到了二套后勤人员的灰色工作服,以便在撤离那天滥竽充数,从而能够在另一个野心家的统治下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然而,这样近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在付诸实施之前的那一刻被他们的指挥官识破了,那个名为道格拉斯·曾德的男人在他们刚刚脱下身上的绿色军服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破门而入,用他那种独有的蒙古利亚人种的严肃打消了他们潜逃的念头。

“别傻了。”对于白发少女裸露的身体视而不见的曾德中尉以他那一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低沉声调说到,“不管你们披上什么颜色的皮,你们的机甲始终还是白色的。”

拥有蒙古血统的道格拉斯·曾德中尉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但与贝斯特上校带有政治需要的深沉不同,他是因为真的对于世界上的大部分事物都丧失了兴趣才显得郁郁寡欢。他是在贝斯特上校受加拿大自治领领主托马斯·凯鲁亚克委托守卫安大略时成为他的属下的。那么多年过去了,连比他更晚加入上校麾下的克劳德·Z·史隆都已经晋升为上尉,他却依然还挂着中尉的军衔。与南美洲的胡安·西松上校为了纪念他刚刚晋升为将军便撒手人寰的兄长而迟迟不肯晋升不同,他是因为对此真的毫无兴趣才一次又一次放弃了在臂章上加星的机会。事实上,整个世界中唯一能让他皱一皱眉头的事物只有三维国际象棋,将那些无论被吃掉几次都无法真正死去的棋子从一个位面移动到另一位面已经被很多现实战场上的战术大师证明为是纸上谈兵的无聊玩意,然而道格拉斯中尉却对这样的活动乐此不疲,甚至会为一场未完的棋局而发布了毫无根据的停止行军的命令。

    正是由于这种在旁人看来近乎于木讷的寡淡性格,比任何人都更要了解他的贝斯特上校授命他指挥那些虽然拥有着统一的白色涂装,却始终拒绝在机甲上喷绘上贝斯特军的火龙标记的雇佣兵们。这些人驾驶着型号各异、来路不明的机甲,与中年男人和白发少女一起分享着家破人亡的过去,在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此生只为自己而战。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只是因为各种的机缘巧合才会跟随着一生恣睢的贝斯特上校四处流浪。他们拒绝效忠任何的领袖,只是忠于贝斯特上校给予他们的金钱、食物或者承诺。对于这样一支既可以成为出色的战斗力,又可能在下一瞬间分崩离析的部队,贝斯特上校迟迟无法选择出一个合适的指挥者。理智使他无法将他们交给那两位自他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战争之时便一直追随着他,甚至比他的血亲更为值得信赖的挚友——费瑟尔·戈登上校对待自己的手下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迟早将那些人都变成他自己的部队;而费迪南德·伊尔格纳对待士兵的方式即使以日耳曼人的标准来看也显得过于严苛。更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就是克劳德上尉,只是这位更热衷于战斗的勇者已经用无数的例子证明了拥有着出类拔萃的操作技术的机甲驾驶员往往无法胜任领导者的角色。在这样一个令人踌躇的时刻,道格拉斯中尉便显现出了他隐藏在一成不变的面目表情之后难得的天赋。他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说服了那些各怀心事的家伙接受了与众不同的白色涂装之后,便开始以一种不冷不热的上下级关系维系着这支并不稳定的队伍,使它在贝斯特军所遭受的一次又一次失败中不至于崩溃。

就拿那个与白发少女形影不离的中年男人来说,这个至今还驾驶着从监狱暴动中抢夺来的刻耳柏洛斯式防暴机甲的越狱犯一直被道格拉斯中尉视为所有雇佣兵中最为棘手的危险分子而敬而远之,但也只有他一个人,获得了能够在没有任务的空闲时刻与自己的指挥官对弈上一局的殊荣。

这是一种既不能称之为敌手更不能称之为友人的古怪关系,然而这两个再也无法和他人拥有更加密切的关系的孤独的男人却对此甘之如饴。因此,即使身边有一个少女不断用粗俗的脏话制造着噪音,他们也能毫不介意地端坐在机甲的脚部继续着约定俗成的棋局。

事实上,周边的环境远比少女粗鲁的叫骂声更为嘈杂。自从离开奥克兰到现在,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停泊在毫无防备的开阔地之上。为了接纳各地投奔而来的平民,身为逃亡者的他们一直走走停停,让那些民用的小型飞艇、商用运输舰甚至是属于上个世纪的悬浮型客车加入进来。当然,事到如今贝斯特已经无暇命令他的士兵逼迫平民们跟着他一起走。但是由于人类自开化以来就一直拥有着凑热闹的天性,再加上卡瓦尼奥总长通过挖掘坟墓中的尸体制造集成能源等一系列传闻所建立的名声远比他的那些秘书苦心孤诣地树立的将全世界安危扛在肩上的英雄形象要生动得多,最终这支原本应该轻装简行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以至于最后只能以即使对于巨型战舰而言也过于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向前爬行。行走了那么多天,何时能到达惠灵顿依然是个未知数,更无用说度过库克海峡前往基督城了。

如此无忧无虑的逃亡方式,对于他们的追击者而言无疑是一种侮辱。而卡瓦尼奥·门德斯很快就利用了最适合的方式回应了这样的挑衅。在完全地占领了奥克兰后,他将所有的战舰都停泊在了怀提玛塔港,并命令后续部队驻扎在澳大利亚与大洋洲僭主的近卫军就地整编。被授命继续追击的是有欧亚大陆中以高机动力著称的机甲编队——恐猫中队。他们由门德斯家族中最有前途的后辈担任指挥,选择在各地作战的驾驶员中最年轻而优秀的天才作为成员,是注重质量而非数量的精锐部队。即使如此,他们拥有的机甲数量已足以让贝斯特上校自惭形秽。

从追击的第一天开始,他们就让贝斯特军拖沓的逃亡队伍承受着痛苦。他们往往选择贝斯特的流民大军们停驻的时候发起突袭,以至于很多时候两仪号不得不抛弃掉那些仍未登舰的平民和前往迎击的机甲仓皇逃命。一批又一批的战士在出击之后便从此没有了音讯,甚至是那些在往常的战斗中积累了一定名声的军官们也未能幸免。就连从不担心非战斗性减员的道格拉斯中尉如今也不得不面对人手短缺的困境。在最鼎盛的时期,他那些白色的机甲可以毫不费力地编制出十几个五人或六人的小队,而事到如今,在他的队伍中依然可以确认生还的家伙即使是混编成像中年男子和白发少女那样罕见的二人组合,用一只手也可以数得过来。

当然,如此窘迫的状况并不足以使道格拉斯中尉将他的注意力从棋盘上的激烈搏杀中转移开来。他兼顾着三个位面的局势,充满耐心而又富有针对性地布置着一张将对手所有的可战之兵从他们的君主身边分割开来的大网。他是如此专注于自己的战术,以至于直到下到第137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他放下了已经捏在手中的皇后,第一次对棋盘之外的事物皱起了眉头。

“这可不像你。”他对眼前那个若有所思的下属说,“即使想要叛变也得等到下完这盘棋再说。”

“不,我的中尉。”自从与独眼巨人部队一战之后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摇摇头,“我好像看到他了,那台德科特,是莱姆在驾驶着它。”
#5 - 2013-3-17 18:37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不,那个人已经死了。“白发少女否定了中年男人的发言。

”可是……“

”莱姆已经死了。“白发少女粗暴地打断了男人的话,再次重复了自己之前的结论。

道格拉斯中尉听着男人和少女如同在斗气一般的对话,不置可否。如果说有什么能够让他记住莱姆·鲍德温的名字的话,那一定是当初在北美洲时那场浸淫在酸雨之中的猎兽之战。

以鬼神之姿驰骋于战场,拥有着超越了人类的驾驶技术而被畏惧他的敌人敬畏地称为”斯拉夫的比蒙“的超级战士阿莉亚·伊比舍维奇,终于还是无法以纯粹的勇武战胜卡瓦尼奥·门德斯和贝斯特上校的野心和阴谋,在被酸雨覆盖的渥太华迎来了自己的终焉。在酸雨的侵蚀之下,误中了计谋的阿莉亚·伊比舍维奇只能让失去了珀伽索斯系统的特里格拉夫型专属机甲发挥出60%的性能,但依然足以使所有的对手心惊胆寒。在这场英雄末路的困兽之斗中,白色涂装的佣兵部队作为可以抛弃的棋子,被授命与独眼巨人部队一起充当最后那支刺中巨兽脊髓的长矛。而在战斗即将结束的时刻,道格拉斯中尉目睹了从不会轻易犯错的中年男人罕见的失态,以及从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阿莉亚·伊比舍维奇抓住对手的失误对于那个名为莱姆的男人所驾驶的德科特型机甲发出的致命一击。

裹挟着闪电的紫色光束伴随着一阵令人胆寒的呼啸声击穿了德科特防备薄弱的驾驶舱,虽然这不足以使穷途末路的阿莉亚摆脱被绞死在阿堤勒利公园的处刑架上的命运,但却已完全足够让那个无辜的年轻人毫无痛苦地告别这丑恶的世界了。

被伊比舍维奇击中的家伙不可能活下来,这样的传言在阿莉亚死去后很多年依然被人信奉。

至于在此之后从没有解释过什么的中年男人为什么会在困顿于陷阱之中、被拔去了爪牙的野兽面前像个被吓破了胆的孩子一样手足失措,道格拉斯·曾德并没有好奇而作出任何一厢情愿的猜测,也并没有要求自己的下属对此作出任何解释。在经历过那么多年的战争,见识过那么多的同伴和敌人因为自己或别人丢掉了性命之后,他明白处理这种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遗忘。因此,当他听到时隔多年之后中年男人再次提到那个应该被遗忘的名字的时候, 他就明白,这盘棋局已经结束了。

放弃了之前煞费苦心的部署,道格拉斯中尉指挥一直潜藏在令人遗忘角落的主教跨过了位面的界限,直插于敌阵的后方。

”将军。“

这是道格拉斯中尉取得的第536场胜利,他中断了与中年男人之间的互联,闪烁着银光的虚拟棋盘立刻化为虚无。

”中尉,那一定是他。“

”他已经死了!“白发少女又一次顽固地否定了男人的判断。她是唯一了解中年男人所有秘密的人,莱姆这个名字带给她的不安甚至远甚于中年男子本身。

而比任何人都更快地体会到这一点的中年男人,立刻由一个沉浸于过去的缅怀者恢复到了越狱的罪犯应有的神态。

他走到了少女的身边,以怎样也无法用温柔来形容的动作揉了揉少女的白发。

”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他郑重地向依然生着气的少女,做出了意义不明的承诺。

“唔……”而被男人粗糙的手掌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白发少女,却在离开奥克兰之后,第一次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这两个人,也许能活下去。百无聊赖地旁观着这一切的道格拉斯中尉,突然冒出了这样毫无根据的想法。

”敌袭,注意,一级警备状态……“

而就在这时,中年男人、白发少女和冷眼旁观的中尉耳边突然响起了不详的报警声,那是芯片在接受到两仪号发出的警报后,在他们的大脑中制造出的报丧声。

“看来轮到我们了。”道格拉斯中尉·曾德中尉站起身来,向自己的下属们发布了命令,“全员出击,唯一的命令,活着回来。"

驾驶舱关闭,系统开启。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和当初监狱暴动的时候一样,驾驶舱内那股挥之不去的烟草味依然会让从不抽烟的他产生一种在别人家中做客的疏离感。

终究,这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样想着的中年男人,按下了连接的按钮。

”芯片连接中。“

“芯片连接完成。”

"进行身份验证。”

“身份验证完成。”

“欢迎你,莱姆·鲍德温警官,刻耳柏洛斯与你一起守护黄石国家监狱。”
#6 - 2013-3-24 19:55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2201年,春
      在仿生羊水中浸泡了一年的莱姆·鲍德温终于从疲惫而沉默的无意识睡眠中醒来。他和每个新生的婴儿一样,通过维持生命装置透明的仿生玻璃看到的是一片洁白的世界。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与大理石雕像一般洁白的护士型机器人,这一切使他感到新鲜。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移动自己的四肢,观察着周围为通告紧急情况而在洁白机器人的头顶上不断地闪烁着的红灯和慌慌张张赶到现场的疑似同类的两足行走动物,霎时回想起自己的呼吸方式。在他为此而感到欣慰的同时,那些腻滑的溶剂立刻犹如终于从泄洪闸的阻拦中解脱的激流一般畅通无阻地灌进了他的气管。在拼命地挥舞着四肢进行着徒劳的挣扎的时刻,这个从濒死的休眠中终于醒转过来的人类再一次地感到了生命的无力和苦涩。

      是永远无法感受到这份感动的机器人将他从窒息的生命维持装置中营救出来,它们把他放到柔软的床垫上,用虹吸器从他的喉管中吸出那些饲养了他一年却在最后一刻几乎让他窒息而死的营养液,终于使他的肺部再次感受到了氧气带给了血液的活力。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望着那些在自己身边围作一团的机器人和医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感谢真主,您终于醒了,中士。”

      最终,一个略显冒失的年轻后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刚从等级森严的医学院中前辈们的冷嘲热讽中解脱出来,脸上还带着未成年人涉世未深的红晕。

      “这真是一个奇迹!”等待了一会,这个将莱姆的沉默误认为是对自己冒失的不满的年轻人又忙不迭地解释道。

       “中士,原来这就是我的名字啊。”事实上,在体会到生存的实感后几乎立刻就要被遗忘的空虚和恐惧所击倒的莱姆·鲍德温内心中,只存在这样卑微而毫无根据的想法。

      三个月后,终于又重新适应了人类生活的莱姆重新接受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再度披上了军装。在一年前那场激烈的战斗中,他成了“斯拉夫的比蒙”阿莉亚·伊比舍维奇众多猎物中的最幸运的那一个。浓缩死光炮无情地穿透了机甲的胸甲和驾驶舱,却只是从他的右脑边擦身而过,最终没能夺走他的性命。即使如此,这份毫厘之间的交错依然带给了他足够严重的伤害。他右脸的肌肤严重灼伤,十分之一的脑组织因为死光的高温而坏死,大脑中的芯片也在强制切断了与机甲的连接后完全报废。事实上,没有几个人相信他还活着,就连负责收回机体的士兵也是在把他推进焚尸炉之前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那具尸体似乎还有呼吸。在医院之中,拥有好生之德的军医们为他修复了肌肤,用克隆出的复制品换掉了坏死的脑组织,并没有忘了在他的大脑中重新植入芯片。在那之后,他们便将他丢进只要有集成能源便会持续运作的生命维持装置中,从此将他遗忘了。事实上,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大脑受到损伤但依然有生命体征的幸运儿。这样的病例出现过太多次,他们的大多数都接受了克隆体移植的手术,并成功地恢复了大脑的机能,只是没有一个能从深沉的长眠中醒来。没有一个医生能够解释清楚这是为什么,即使是“十君子”当政时期卓越的人工智能也没能解决这一医院难题,而致力于器官移植的著名医生托贝·华盛顿教授也只是模糊地将其归之于精神而非病理原因。总而言之,这些死里逃生的家伙们尽管与其他人一样活着,但他们的命运只能是像需要保鲜的货物被妥善地保存在温暖的仿生羊水中,等待着寿终正寝的最后一次呼吸,或是当自己身处的医院不幸成为纷飞战火的牺牲品时,在越来越浑浊的粘稠液体中毫无痛苦地窒息而死。

      而这也就是莱姆·鲍德温会被称之为奇迹的原因。在他醒来后,为了探寻出其中的原因,医生们在他的身上做了各种各样的实验,但最终的结果依然是暧昧不明。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一股怎样的力量能让他从那些可悲的沉睡者中脱颖而出,重新睁开了眼睛。更准确地说,是他不记得。遗忘,是这次负伤所带给他的唯一后遗症。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也不记得自己的朋友或是仇人。生活中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包括人们告诉他的那个所谓“莱姆·鲍德温”的名字,只有某些已经被铭刻进了肌肉和神经之中的东西似乎依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三个月里,他抱着一种探险家的好奇心耐心地观看了新的芯片为他下载的那些记录了人类历史和现在的资料,利用每一个机会认真地观察着身边的同类的言行,渐渐能够像一个从未失去过记忆的人那样正常的生活。于是,在连续三次通过了机甲驾驶的模拟测试后,他提出了重返战场的申请。

      在一个星期三的中午,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亲自接见了他。对于阿卜杜拉耶将军而言,这是一次并不寻常的会面。自从追随卡瓦尼奥·门德斯投身戎马以来,他就抱持了一个简单而直率的理念:将军接见上校,而士官只能向士官长报告。他以自己在战场上时常表现出的那种坚毅固守着这份信念,以至于当担任欧亚军事同盟总长的门德斯拒绝让他在欧亚军事同盟中担任职务,反而使他在联合国的职位和自己不断趋近时,阿卜杜拉耶会毫无隐瞒地向自己的挚友和长官抱怨:“这样下去我将迟早不知道该效忠于谁。”

      坚持于如此理念的阿卜杜拉耶将军之所以会破例亲自接见莱姆中士,一来是因为他对于那个被医生们称之为奇迹的活病例抱有一份淡漠的好奇,二是因为莱姆·鲍德温当初是由他亲自招募进部队的。那还是在别卓琳娜·温特尔将联合国总部迁往君士坦丁堡,而满目疮痍的北美洲依然饱受“天地人”三姐妹的狂热追随者们肆虐的时候,在攻克了怀俄明州后,当时还只是中尉军衔的阿卜杜拉耶将军在一座建立于公园之上的监狱中见到了当时饿得奄奄一息的莱姆·鲍德温。那座监狱在超级电脑“十君子”大肆搜捕人类解放党时曾被用来关押那些希望将人类从人工智能的统治中解脱出来的政治犯和因其他罪行被判处极刑但处刑日期仍未到来的死囚。而当怀俄明州被“天地人”应援会占领并宣告独立后,那里也曾被短期征用为军事要塞。怀俄明州应援会的会长曾承诺会释放那些被官僚主义侵害了的罪犯。然而当他还在设法收集犯人的资料时,弓仓乔安娜便在最后的演唱会中被疯狂的粉丝枪杀了,一切复归混沌。事实上,当卡瓦尼奥·门德斯的部队登陆美洲,一步步将那些群龙无首的叛乱者击溃、收编并消灭的时候,这座监狱已经开始逐渐被那些自顾不暇的革命军遗忘了。当阿卜杜拉耶将军命人打开监狱的大门时,那里已经超过半个月没有供给过食物和饮水了。

      在那群即将被虚弱和绝望所击倒的罪犯之中,唯一吸引了阿卜杜拉耶将军注意的便是莱姆平和的眼神。和其他行将就木的濒死者不同,莱姆的眼中既没有对于不幸命运的怨恨,也没有看透世事的决绝。面对不时将至的死亡,他就像面对每天都会遇见的日常一般淡然而平静。这份罕见的平静引起了阿卜杜拉耶将军的将军,他命人找来了这个名为莱姆·鲍德温的犯人的资料,知道了他原本是一个监狱的警官,却因多年前的一次监狱暴动而被指控协助犯人越狱以及吞没国家资产。尽管他本人坚持在犯人和他们的同谋者们冲击监狱大门时他正因为不明的原因昏倒在没有设置监视系统的厕所里,但无论是其他警官的证词还是监视系统的记录都显示出当时正是记录着莱姆·鲍德温警官身份信息的芯片操纵只有狱警才能操纵的刻耳柏洛斯型防暴机甲击毁了监狱封闭的闸门。根据这一点,尽管控方的检察官在结案陈词时实事求是地指出莱姆警官信用良好并且从无犯罪记录,而且那台参与了暴动的机甲也没有出现在任何电脑计算出的莱姆可能藏匿它的地点,拥有最终审判权的人工智能依然判处了莱姆·鲍德温死刑,并将莱姆送进了一直由他看守的黄石国家地狱。面对这样的不白之冤,莱姆既没有因为不平而变得愤世嫉俗,也没有因为绝望而逆来顺受。他以平日里对待囚犯的安然态度接受了自己的囚徒生涯,并在耐心地等待着死刑到来的漫长日子里一直坚持尝试以正规的司法途径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当手握军权的贺斯里武将军渐渐从人工智能的指缝间攫取了越来越多的权力时,他曾向国际法庭提交过正式的上诉状。当怀俄明州开始实施偶像应援会的自治时,他曾要求与应援会的会长面谈。当别卓琳娜·温特尔以令所有记者都难以忍受的笨嘴拙舌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拥有更换联合国秘书长的权力时,他也曾尝试向这位不善言辞的女将军写信。所有的申述都石沉大海。当整个世界正在战争的漩涡之中越陷越深时,没有什么人会去关心一个小小的狱警无关痛痒的冤情。然而令人敬佩的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莱姆·鲍德温并没有气馁。就算到了最后一刻,即使是饥饿都没能打败他洗刷冤屈的决心。

      因此,当得知他曾驾驶过机甲的阿卜杜拉耶将军询问他是否愿意加入卡瓦尼奥·门德斯的军队时,他只是平静而诚恳地询问道:“那么,请问这是否可以被视为无罪释放的判决呢?”
#7 - 2013-4-3 15:45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莱姆的话让阿卜杜拉耶心中产生了一些近乎戏谑的念头。他并没有给那个固执的囚徒任何承诺,却在离开了监狱后立刻组织了一个军事法庭,并亲自审理此案。当年下达死刑判决的人工智能早已在激荡人心的革命和暴乱之中化为了掩埋在灰烬之中的数据碎片,其他涉案的人员也几乎无迹可寻,而那些缺少粮食和偶像的革命者们随时都会因为饥饿和空虚而反攻过来。但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对此毫无在意,依然以他行军打仗的雷厉风行推动着审判的进展。随着案件的不断深入,阿卜杜拉耶就越来越适应法官和探秘者的角色。在他的部队驻扎在怀俄明州二个星期后,他便发现了那个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隐情:莱姆·鲍德温本有机会逃过牢狱之灾。

那是在之前那场无义的审判进行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再过一个星期莱姆便将接受成为死囚的命运。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控方的检察官,他曾在攻读法律硕士的几年间与莱姆有过同窗之谊,最终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老同学会背叛当初的誓言。于是,在一次看似寻常的讯问中,他毫无隐瞒地告诉自己的老同学一个星期后他就会被宣判死刑。在宣布了这个悲痛的消息后,检察官先生以一个法学硕士的坦诚和正义感向莱姆承诺,只要莱姆愿意付给他和他的同事一笔相当于他一半财产的巨款的话,那么他就愿意冒险使用一种病毒,从而使负责审判的人工智能以充分的理由和无懈可击的逻辑宣判莱姆无罪。用一半财产去换取性命和声誉,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合算的事,然而莱姆却礼貌地拒绝了同学的好意。检查官无法想象自己的好意会被同学拒绝,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的同学在这个业已堕落的世界里,挽救自己的性命远比坚持无谓的道德感更为重要。在耐心地听完检察官先生列出的种种理由后,莱姆遗憾地告诉自己的同学,早在监狱任职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官僚制度所滋生的对于金钱的疯狂崇拜迟早会染指司法部门,因此他并不是因为检查官会向自己的同学索要贿赂而感到心灰意冷,只是因为被篡改的判决无法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洗脱冤屈。

这样推心置腹的发言使检查官备受感动。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写就了一份令人无法指谪的结案陈词——既不违背控方立场,却又能将所有对被告有利的案情疑点尽数列出。然后,在黎明若隐若现的晨曦之中,他将之前尽力向莱姆推荐的病毒上传到法院的审判系统,以确保自己的同学最终会被绝对公正的人工智能判为死刑。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是莱姆的辩护律师,他是一个刚刚获得律师身份认证,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作为莱姆委托法院指定的辩护律师,他真心实意地为当事人辩护。在接手这个案子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莱姆一定会被判死刑。即使如此,他依然努力希望为当事人挽回颓势,在辩论期间多次一针见血地指出案情的可疑之处,有几次甚至甘愿冒着被怀疑为人类解放党的风险在法庭上高声质疑人工智能判案的公正性和准确性。如此正义凛然的表现常常会使他得到当事人的信任乃至感激,然而莱姆对于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态度却令他感到了一份难言的挫败。他做出各种尝试,希望能与当事人建立起更亲密的关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握莱姆举重若轻的内心。即使如此,在他目睹莱姆断然地拒绝了检察官的索贿,放弃了脱罪的机会时,他还是忍不住挺身而出,在庭审的最后一天悄悄告诉自己的当事人,其实检察官口中的那种病毒并不像他所宣扬的那样隐秘。只要莱姆愿意付出检察官所提出的价格的四分之一,他就能为他弄到一支,并确保莱姆不仅会被无罪释放,而且还能获得一笔不菲的精神损失赔偿——这笔由政府付给他的钱远比他购买病毒需要付出的钱要多得多。

“谢谢你,但是饥饿的人不会花钱去买珍珠。”然而,和之前一样,莱姆再次友善地拒绝了脱罪的机会,“所以我也不会去买你手中的东西。"

莱姆的拒绝并不足以令阿卜杜拉耶感到惊讶,从与莱姆在监狱中的短暂相处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并不是因为司法的不公或他人的陷害才会身陷囹圄,而是因为他那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性格。真正让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哑然失笑的是检察官和辩护律师的贪婪。与侯赛因家族世代交好的门德斯家族是最早利用病毒为自己牟利的商人之一——阿卜杜拉耶的挚友卡瓦尼奥·门德斯得以在年轻之时获得联合国的职务也可以说是这些操纵着人工智能的病毒的功劳,因此,年轻时就对这些能够将超级电脑的公正篡改为有钱人的私欲的程序编码耳熟能详的阿卜杜拉耶将军深知,在莱姆获罪的那段时期,能够更改审判结果的病毒,即使是最昂贵的那种,在所谓的黑市上交易的价格也只有那位年轻律师出价的十分之一。

这样的事实令阿卜杜拉耶将军对莱姆产生了一份微末的感激之情。阿卜杜拉耶·侯赛因之所以会放弃相对惬意的生活将自己的身心奉献于战争,既不是因为什么崇高的理想,也不是为了获取名利。他只是因为相信着一个人,甘愿用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帮助那个人去创造出他心目中所描绘的那个未来,才会将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杀伐决断的职业军人。阿卜杜拉耶从未想过卡瓦尼奥·门德斯宏伟的志愿是否真的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和平,也并不肯定那样的愿景是否只是卡瓦尼奥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刻意编造出的虚无缥缈的幻影。然而,幸运的是,莱姆·鲍德温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再一次向他证明了,至少卡瓦尼奥决心要摧毁的这个腐坏的世界,确实已经无可救药了。

因此,所有的审查都可以结束了。在第二天的庭审中,他依然按照军事法庭的程序办事,只是以他的方式加快了步骤。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他便宣布结案,并在改判莱姆无罪释放的判决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而当莱姆·鲍德温终于得以摆脱这么多年来一直桎梏着他的监狱之后,阿卜杜拉耶将军用最快的速度为他办妥了入伍的手续。而莱姆穿上那身蓝色的军服还不到五分钟,他便作为独眼巨人部队中一名普通的士兵,驾驶着统一配装的德科特式量产型机甲,奔赴下一个州去镇压并收编那些可怜的革命者了。

从那时开始,莱姆·鲍德温便成为了有幸见证卡瓦尼奥·门德斯崛起经历的众多士兵中的一员。他曾在如同人间地狱的加拿大自治领体味过卡瓦尼奥·门德斯隐藏在仇恨和残忍之后悲壮的决心,也曾在炎热的印度目睹过被困顿在爱情迷雾之中的卡瓦尼奥·门德斯盲目而绝望的自我放纵。他曾多次与几乎杀死了自己的阿莉亚·伊比舍维奇麾下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攻城槌”部队交手,也在被授命护送命途多舛的联合国秘书长谢尔比·亚当斯前往拉萨的队伍中承担殿后的重任。而正如阿卜杜拉耶·侯赛因所预料的那样,每一次战斗莱姆都能够恪尽职守地完成任务,但却始终无法成为那个备受瞩目的人。对于一切都一视同仁的泰然和墨守成规的固执性格注定莱姆无法成为人们眼中的英雄,多年过去,他的战绩始终都是那几个不温不火的数字。以至于在阿卜杜拉耶·侯赛因被授衔为上校之后很久,莱姆却依然还是个士官。

事实上,是直到谢尔比·亚当斯安全抵达拉萨后,又一次没能在升迁名单上看见莱姆名字的阿卜杜拉耶将军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似乎对于自己的下属并不公平。于是,在一次午餐时间的闲谈中,他无意向莱姆的长官汉克·豪威尔斯少校提起部队中是否有人与他有所不合时,这个与阿卜杜拉耶将军有着相似的刚毅性格的男人摇摇头,断然否定了这一点。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莱姆仕途黯淡真正的本质原因。

“鲍德温他不是个当官的材料。”对自己的长官,汉克少校一向直言不讳,“如果一个人最多只能干到士官长,那么在那之前就最好别让他升迁得太快。”

这样的观点与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这份认同。他继续以餐间闲聊的口吻询问自己的下属他得出如此结论的依据,结果汉克少校再次说出了他心目中的那个答案。

“现在这个世道,可没多少人愿意跟着个不求上进的长官混。”

事实证明了,汉克少校不仅仅是因为他在面对自己的长官被劫持之时所表现出的果敢和从容才深受阿卜杜拉耶赏识,这位在长官的性命受到威胁的危机时刻能够冷静地看穿敌人的懦弱的少校对于自己的手下同样有着洞若观火的了解。在猎杀阿莉亚·伊比舍维奇的渥太华攻略前夕,由于这场战斗的胜负毫无悬念,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率先拟好了升迁莱姆·鲍德温中士为士官长的委任状。这种罕有的越级提升或许是为了证明汉克少校并不会总是正确,然而注定无法担任更多的职责的莱姆却因为友军的失误而成为了困兽之斗中最无辜的牺牲品。于是,他的军衔依然停留在了中士的位置上,然而这一次,不仅是汉克少校,而几乎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也许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更进一步了。

无论如何,莱姆中士最终还是战胜了命运的诅咒,从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沉眠中苏醒了过来。他站在阿卜杜拉耶将军面前,还像当初那个监狱的狱警一般身材削瘦,永远无法让人猜透他实际年龄的少年面容上也依旧保留着当年那双既无法让人感到疏离,却也难以使人感到亲近的眼睛。似乎除了记忆,濒死的负伤和岁月没能从他身上夺走任何东西。而与他相比,岁月在阿卜杜拉耶将军身上留下的痕迹却明显得多。他线条分明的面容在岁月的雕琢下显得愈发威严,铁青色的胡渣却在渐渐失去往日的光泽。虽然正值壮年,象征着苍老的斑白却已经在不经意间爬上了他的两鬓之间。他的身材依然如以前那般魁梧,即使坐着也显得高大,只是被岁月抹去了当年那股令人生畏的气魄。在黄石监狱第一次见到莱姆之时,他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而如今莱姆看见的却只是如同护目镜一般漆黑的成像仪——阿莉亚·伊比舍维奇夺走了莱姆的记忆,而她手下最优秀的狙击手则夺走了阿卜杜拉耶将军的视力。

那是一次激战中的暗算。阿卜杜拉耶·侯赛因正驾驶着自己的德科特机甲在与伊比舍维奇手下的王牌驾驶员,G·斯文森少校战斗,一枚穿甲弹突然从他无法察觉的死角射出,准确地击中了德科特机甲的头部。机甲并没有大脑,但那里是侦查系统的中枢,凭借与机甲连接着的芯片感知机甲外的一切的阿卜杜拉耶霎时间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无际的黑暗。在一般情况下,这时机甲的驾驶员都会立刻中断连接并切换为手动操作,然后趁着自己还没死的时候迅速脱离战场。但阿卜杜拉耶却没有做,深知自己的撤退就意味着溃败的他,在黑暗中继续驱使着失去了头部的机甲,如远古传说中无头的勇士一般与敌人作战。G·斯文森原本以为面对的是无谋的对手,但当他所驾驶的阿努比斯型强袭机甲的肩部被眼前无头的机甲砍得粉碎时,这位一向以冷酷著称的战士第一次体味到了死亡的恐惧。在黑暗中,阿卜杜拉耶以一种奇怪的连他也难以说清的方式获得了另外一种感知颜色和光线的能力,他重新看见了阿努比斯机甲黑色的轮廓,看见了在他身后和自己的指挥官一样英勇奋战的独眼巨人部队,也看见了那个躲在暗处偷袭自己的霍德尔型狙击机甲。于是,在G·斯文森不得不命令自己的攻城槌部队撤退时,无头的德科特以突破机甲极限的速度冲到暗算自己的仇敌面前,以闪烁着赤色光芒的破甲光刃刀将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对手劈成了两半。

这场振奋人心的胜利带给了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在黑暗中战斗的直感,但也从此夺去了他重见光明的机会。战斗结束后,当阿卜杜拉耶从驾驶舱中出来时,他发现自己难以抑制抬头仰望天空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悬挂于高空之中的红日所发出的光芒竟然会是如此地炽烈。

“今天的太阳可真够毒的。”在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后,阿卜杜拉耶·侯赛因便在下属们的惊呼声中失去了意识。而等他从一个关于自己追随着卡瓦尼奥·门德斯前往征伐地狱的不祥梦境中苏醒过来时,他便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卡瓦尼奥枪毙了两个医生依然没能使自己的挚友恢复视力,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即在受损的情况下德科特脱离测试数据的卓越表现是阿卜杜拉耶强行让自己的芯片进行超负荷运算的结果,这种极可能致死的冒险行为显然对他的大脑产生了某种副作用,从而使他的视神经处于一种难以解释的假死状态。

相较于愤怒的卡瓦尼奥,比自己预想的更快掌握了如何像战斗时那样在黑暗中生活的阿卜杜拉耶冷静地接受了失明的事实。他命令汉克少校前往阻止行刑队对第三个医生的处刑,并顺从地像其他盲人一样戴起了黑色的成像仪。这种和护目镜一样的东西可以说是机甲侦查系统的前身,它能够与芯片连接,并拥有人类眼球所拥有的一切功能,只不过最终阿卜杜拉耶看到的一切并不是视觉中枢的杰作,而是直接由成像仪不断传送到芯片的数字矩阵演算模拟而成。尽管工程师们为阿卜杜拉耶的成像仪进行了重新的设计并增添了很多实用的功能,然而这项在战争开始前很久便已经停滞不前的过时技术依然使他看到的一切显得有些失真,有时候还会在出人意料的时机让他看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不过已经学会如何用直觉代替视力的阿卜杜拉耶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唯一让他受不了的是偷偷流传开的“盲将军”的绰号。尽管即使再轻率的家伙也不敢在他面前公然这样称呼他,但那些不自觉地传到阿卜杜拉耶正变得越来越敏锐的耳朵里或崇敬或调侃的低语依然会让他想起,在亲眼看到卡瓦尼奥·门德斯所开创的未来之前,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了。

实际上,这一切都发生在莱姆·鲍德温几乎被阿莉亚·伊比舍维奇杀死之前。只不过对于失去记忆的莱姆而言,过去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在他的心目中,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的印象依然只有一个,就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那个有着坚毅面容和黑色的护目镜,在青春与衰老的撕扯之间渐渐流失着生命活力的中年男人。

“向你致敬,侯赛因将军。”莱姆用他从士官手册上学到的姿势向阿卜杜拉耶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他的声音依然和当初在监狱时一样,拥有着年轻人的清爽和温柔。

“为了大陆的荣耀。”阿卜杜拉耶将手横放在胸前,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了莱姆循规蹈矩的问候。然后他摆摆手,示意面前的中士坐下。

“为什么要回来?”并没有更多地寒暄,他就像当年在怀俄明州时一样,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根据纪律条令第十六条,作为因伤退出战斗序列的现役军官,我是在履行伤愈后提出归队申请的义务。”

听到如此的回答,阿卜杜拉耶将军终于放心了。面前这个天生一副少年面容的中士真的是那个名为莱姆·鲍德温的死囚,失忆夺走了他的过去,却终究无法将他改变为另外一个人。

“去向汉克·豪威尔斯中校报道吧。”于是,他向莱姆中士发布了他归来后的第一条命令。

汉克·豪威尔斯如今已成为了阿卜杜拉耶将军的副官。他在作战和行政时同样优异的表现使那些惯于以揣测他人前途为乐的好事者们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从阿卜杜拉耶将军的羽翼之间挣脱出来,独自创建只属于他自己的功业。自从在渥太华目睹了莱姆的德科特被紫色的死光击穿之后,汉克中校就明白了一个之前自己一直不敢正视的事实,那就是战场终将会成为莱姆·鲍德温的墓地。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并将莱姆奇迹般的苏醒视为上天赐予他的一次弥补错误的机会。在莱姆向他报道的第一天,汉克中校便将他与战场完全地隔绝开来。他命令莱姆脱下蓝色的军服并换上灰色的工作服,前往军事基地的地勤中心报道。不再需要与他人战斗,不再需要担心他人会连累自己失去记忆,甚至不再需要坐进狭窄的驾驶舱。莱姆中士被后勤部队接受,并成为了负责机甲维护和系统调试的工程师。

这样的安排对于任何一个上过战场的驾驶员而言不啻为一种侮辱,但无论失忆之前还是失忆之后的莱姆·鲍德温对此都不会在意。毕竟,对他而言,服从上司的命令原本就是天职。幸运的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驾驶机甲和维修机甲都是从未接触过的全新工作,因此职能的转换并没有让他承受太多的折磨。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他就掌握了机甲的发展历史和大致构造,并理解了驾驶员通过芯片和机甲核心处理器建立连接以控制机甲的原理。对于莱姆而言,冰冷的机器和随时散发着热量的生物相比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之处,他以对待人类的平等和泰然来对待那些悄无声息的庞然大物,很快就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完美地完成任务,却很难让人找到称赞他的理由。

在这些忙碌和充实的日子里,只有两个莱姆过去的旧识前来探望过他。他们便是汉克·豪威尔斯口中那些少数愿意跟随莱姆这样不求上进的士官的家伙。他们一个是桀骜不驯的混蛋,另一个则是离群索居的厌世者。他们既不会受到鼓舞,也不受暴力的胁迫;既不崇尚正义或美德,也不可能向邪恶屈服。像他们这种无法接受任何善意,而又对他人的恶意异常敏感的怪人,是所有长官眼中的刺头,然而莱姆毫不介意地接纳了他们,并对他们的优点和缺陷表现出了相同的肯定和包容。这种从未体验过的一视同仁一开始几乎让他们快发疯了,不过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时,他们却不得不承认,在莱姆中士的手下才是他们唯一的归宿。正是因为如此,在莱姆离开了一年后,当大部分人或者把他忘记了又或者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只有这两个人依然记得自己的队长。

不过莱姆并不认识他们,过去对他而言依然是以他从仿生羊水中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为起点。即使如此,他依然以一如既往的态度对待这两位旧识,并且很快就让他们感到厌倦。当意识到莱姆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时,这两个满怀着希望的孤独者才不得不承认,莱姆的性格使他能够成为适合他们的长官却无法让他成为他们的朋友。他无法让任何人感到亲近,因为没人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自己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

于是,莱姆又成了那个与人为善,却又孑然一身的人。一个月后,为了推行机甲工用化的“丰穰计划”,汉克·豪威尔斯如人们预料的那样离开了独眼巨人部队,成为了卡瓦尼奥·门德斯的直属军官,但他依然能够利用自己在后勤部门的权力和威望,确保莱姆能一直待在西亚军事基地的机库中。对于汉克中校的巧妙安排,莱姆浑然不知。他每天忙碌于确认德科特的各个部件运转正常,对照那些机器工人修复的机械臂、引擎和各种武器在千篇一律的清单上打钩,似乎真的变成了被不断重复的日常折磨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的苦闷工程师。七年过去了,犹如昙花一现的新国际联盟在它的领导者舒德洛·L·尤达科夫死后分崩离析,最终选择了背叛的贝斯特上校重新成为了丧家之犬,与新苏联之间决定欧亚大陆统治权的北太平洋战役也已终结,战争一直在继续,但这一切似乎都已与莱姆无关。他甚至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曾经驾驶过机甲这一事实,以至于有时候他会想知道为什么那些出生入死的驾驶员们会将狭窄而冰冷的驾驶舱视为荣耀——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此感到好奇,而是因为他觉得对于像他这样抬头只能看到机库的灰色仓顶的普通人而言,原本就应该抱有这种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好奇。

终于有一天,在先行侦查部队已经开赴澳洲之后,地勤中心的主管通知他去参加一次机甲测试。和过去一样,对于长官的命令没有任何质疑的莱姆比规定时间早十五分钟坐进模拟测试舱,并按照操作手册与模拟测试系统进行了连接。随着一阵温柔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出现在莱姆眼前的是由电脑程序堆砌出的虚拟战场。而原本能感觉并使用的柔韧的皮肉四肢,已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坚硬而光滑的机械。这是一种不曾存在于莱姆记忆中的全新体验,但他却顺理成章地适应了这一切,既可以毫无障碍地使用推进器冲刺而并非像人类那样抬起双腿奔跑,也能够像使用自己的双眼一样熟练地使用电子眼和传感器。对于这种已经被铭刻于内心深处的经验,莱姆并未深究。他只是按照长官的命令,以测试性能为目的在规定的时间内充分地使用了机甲所装配的所有武器尽力与另一个测试者拼杀,并在测试即将结束的时刻凭借一次白刃战的佯攻得到了向对方无法顾及的后背射出致命炮弹的机会。

当莱姆中断连接并走出测试舱时,他发现与自己对战的那个测试者原来是汉克·豪威尔斯。在多年的操劳中汉克已耗尽了自己大部分的生命,但神情却一如过去那般肃穆。站在汉克身边的则是在黑暗中注视着一切的阿卜杜拉耶·侯赛因,莱姆有些意外地发现他与自己记忆中那个七年前的形象相比竟然完全没有变化。这是这三个人七年以来第一次的碰面,此时的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刚刚晋升为中将,汉克·豪威尔斯早已被授衔上校,而莱姆则被他的同事称呼为上士——七年过去,他距离汉克上校为他预设的人生顶点仍有一步之遥。

“向你致敬,豪威尔斯上校。向你致敬,侯赛因将军。”和七年前一样,他以无可指谪的标准姿势向两位长官行礼。

“扒下那身灰皮吧,上士。”而也像七年前一样,阿卜杜拉耶·侯赛因直接了当地向自己的下属发布了七年以来的第二个命令,“这次也许真的就是最后一仗了,谁也没权力错过它。”
#8 - 2013-4-11 16:52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2208年,8月
从驾驶舱中出来,中年男人像刚参加完某项激烈竞技的少年一样,毫不介意地坐在炎热的沙堆上,大声地喘着气。

在他身后的刻耳柏洛斯早已残破不堪,焦黑的弹痕就如同大麦町犬身上证明血统的斑点一般,密布在机甲的各个部位。

从看守地狱的三首犬变为满目疮痍的斑点狗,当恐猫中队对于两仪号发起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猛烈的袭击时,中年男人所面临的正是这样滑稽而又凄凉的处境。

将镇暴霰弹枪借给了白发少女的霍德尔型机甲,失去了中远程火力的刻耳柏洛斯一踏入战场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在充分认识到这台挥舞着镇压式动力锤的白色机甲不是因为勇气而是因为没有枪炮可用才奋不顾身地扑入敌阵后,恐猫中队的驾驶员们立刻明白了该如何对付这个可怜的敌人。蓝色涂装的美洲虎型突袭机甲利用速度的优势一次又一次灵敏地躲开了动力锤的挥击,并将所有的子弹都倾洒在了到处都是破绽的白色机甲身上。如果不是因为防暴机甲厚重的装甲和赖以成名的反矢量塔盾,中年男人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为被动的时刻。当身边十五个白色的同伴渐渐被敌人的蓝色吞没不见的时候,道格拉斯中尉发布了一条匪夷所思的命令:掩护平民,确保他们能与两仪号一起撤退。尽管所有的人都明白那些或自愿或被迫跟随着贝斯特上校的非战斗人员迟早有一天会失去挡箭牌的作用,但谁也没有预料到,当那些逐渐失去了耐心的小猫们终于开始向平民开火时,自身难保的他们竟然还要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去保护那些早就该被舍弃的累赘。

只有傻瓜才会赞同这项毫无理智的命令,对于这条命令的质疑和咒骂声如同连珠炮一般不断在耳边响起,几乎让中年男人丧失了听觉。一些佣兵干脆关闭了通讯系统,以此来表示自己不再会为了这种愚蠢的目的作战。而道格拉斯·曾德对于不绝于耳的抱怨和脏话只有一句简短的回应:“这是尤诺佐维奇顾问亲自发布的命令。”

这句话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时刻并不具备什么约束性的力量,但只要是为贝斯特效力过的人都知道道格拉斯中尉这样说的真实意义在于:这条命令无法更改。里昂·克莱格·尤诺佐维奇虽然是最近才加入贝斯特军的新人,甚至连军衔都没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除了贝斯特上校之外唯一能让费瑟尔·戈登上校和费迪南德·伊尔格纳少校俯首听命的人——这不仅是因为贝斯特上校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因为他从没有做出过错误的决定。

中年男人是关闭通讯系统的佣兵中的一个,不过这仅仅是因为他无法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让那些学不会安静的家伙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对于像他这样潜逃了半辈子的死囚而言,如今贝斯特军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最明智的选择无疑是趁着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的时机一走了之。然而中年男子却无法这样做。刻耳柏洛斯和其他理解道格拉斯中尉苦衷的白色机甲一样,挡在了惊慌失措的平民和蓝色机甲之间,用塔盾张开的全域力场挡住了一枚原本射向民用运输艇的爆破弹。运输艇的旁边,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似乎刚刚才学会走路的孩子,在大声地哭叫些什么。母亲激动的情绪和被力场阻截后弹片爆炸碎裂的巨大声响感染到了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的孩子,他惊恐地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即将要放声大哭的表情,只是好奇的目光依然没能从眼前那个趣味盎然的庞然大物身上移开。

让中年男人没有抛弃这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其他人的原因显而易见,就是那个正在用霰弹尽情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与不安的白发少女。尽管白发少女对贝斯特上校同样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中年男子知道,当蓝色的机甲开始将枪口朝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时,这群打着联合国维和部队旗号的职业军人就只能是她的敌人了。在不知从何时开始飘洒的细雨中,昏黄的夕阳渐渐从地平线处隐没,失去了光明的大地渐渐开始变得蒙昧不清。灰暗的天色和雾气中朦胧的雨幕让中年男人想起了从黄石国家监狱重获自由后的某一天,正是在同样令人压抑的黄昏时分,他与那个少女相遇了。那是的她还是一个孩子,独身一人驾驶着父亲留下的机甲,在战争的纷乱中以一己之力守护着自己的村庄与亲人。那个时候,他无法理解那些懦弱地躲藏在避难所里的成年人怎么会如此轻率地将这样一份沉重的责任甩手丢给一个孩子。然而,当他打开避难所的大门,发现那些只会用虚拟的电子声音重复说着“好孩子”的村民原来是一具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时,他就暗自决定,绝不会再让白发少女成为那个孤独的守卫者。

就如同白发少女只能让霍德尔型机甲拿着不属于自己的武器作战一般,中年男人也无法为镇压式动力锤的矢量推进器提供足够的能源配给。这使得原本对于轻装甲的美洲虎型机甲还具有一定威慑力的动力锤很快就变成了空有其表的累赘。当中年男人发现动力锤的重击最多只能使蓝色机甲的胸甲变得凹凸不平时,他立刻觉得自己也许要死在这次无妄的战斗中了。是白发少女一定要让刻耳柏洛斯装备的米斯特汀匕首救了他一命。“米斯特汀”原本是霍德尔型机甲针对号称毫无缺陷的巴德尔型机甲而专门设计的攻击系统的名称,而被称为“长青剑”的米斯特汀短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米斯特汀短剑是一种单向粒子束发射装置,通过高速运动的粒子对敌人产生伤害。虽然因为空气和能量衰减的原因而只能在近身战中使用并且威力有限,但安装在装置发射端的智能感应器会自动对攻击目标进行分析,并校正粒子束的方向和角度,以确保每一次刺出的短剑都能刺入它所能刺中的最薄弱的部位。它的大小和光忍刀的刀柄类似,很适合隐藏在机甲的机械手中。于是,在动力锤的虚张声势中趁机以匕首让对手承受伤害,总算使中年男人获得了生存的机会。

当拖着蓝色焰尾的两仪号终于驶出了刻耳柏洛斯传感器的最大感应范围时,战场上已是一片狼藉。人类的尸体、机甲的残骸和支离破碎的舰体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在被弹坑和烈焰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大地上,从无法作战的机甲中侥幸生还的驾驶员们怅然地站在红色的血液和焦黑扭曲的合金碎片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自己同类的尸体。不久之后他们中无论是哪一方都会被清理战场的后勤部队运回联合国军的军事基地。恐猫中队的战士会因为这种丢脸的经历而被同伴嘲笑,而那些贝斯特上校的下属则会被丢进战俘营。和逃亡路上每一次遇袭的结果一样,贝斯特上校成功地带走了那些平民,却无暇顾及这些为他而战的士兵的死活。零零星星的枪声依然会不时地响起,那是一些不愿屈从于命运的人仍在为了军服的不同颜色而和自己的同类开战。

恐猫中队是在最终丧失了追击两仪号的希望后才不得不决定撤退的,作为防卫两仪号主力战舰的最后一道防线,白色佣兵们给予了他们的敌人自到达大洋洲后最大的挫折。空猫中队拥有数量上的优势,机甲的性能也比白色涂装的杂牌军们卓越得多,但是长途奔袭使他们的驾驶员和机甲都出现了过度使用的迹象,而脱离了大部队的他们在经历过之前的战斗后也渐渐开始面临补给短缺的窘境。这使得在之前的突袭中一直在守卫待命的十五位佣兵们有了可趁之机。他们是道格拉斯中尉刻意挑选出来的最值得信赖的手下,大多数都在酣畅淋漓的胜利和九死一生的败绩中经历过考验。正因为如此,尽管恐猫中队决心通过最后一次的攻击将两仪号击坠在惠灵顿之外,甚至为了拖住贝斯特上校逃亡的脚步而不惜舍弃荣誉去攻击手无寸铁的平民,然而道格拉斯中尉和他的手下所构筑的白色防线却使他们再度收获了一场聊胜于无的胜利。

即使如此,这次猛烈的袭击依然让贝斯特上校和他的追随者们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当他们终于抵达威灵顿时,跟随在贝斯特上校身边的军官只剩下了他的挚友费瑟尔上校和费迪南德少校,深受他信赖的顾问尤诺佐维奇,以及道格拉斯中尉。对于道格拉斯中尉而言,尽管佣兵部队相较于其他部队受到的损失更小,但五台白色的机甲也与他和两仪号永远失去了联系。他们也许已成为了爆炸的残骸,也许失去了继续追随贝斯特上校逃亡的勇气。而侥幸生还的佣兵之中,中年男人残破的刻耳柏洛斯并不是受损最严重的机甲。道格拉斯中尉的海华沙型指挥官机甲失去了左侧的机械臂,一半的推进器无法正常工作,榴弹发射器的发弹筒也被美洲虎型机甲的收束激光矛削去大半;海华沙型机甲原本就并不厚重的护甲则彻底地成为了空有其表的摆设——摆放在战争武器之上用以表现破碎和扭曲之美的艺术品。唯一看起来还算得上安然的是白发少女的霍德尔型机甲,那不仅是因为她还在呀呀学语之时便已开始学习如何操纵这个庞然大物,更是因为她在瞄准和射击方面拥有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以至于能够将所有的枪支都当作狙击武器使用。

相对于佣兵部队,贝斯特上校受到的打击更为沉重。自从离开奥克兰以来,贝斯特上校已经丢掉了太多东西,他丢掉了补给和后勤人员,丢掉了暂时无用的政治和经济顾问,丢掉了被恐猫中队的追袭冲散了的军官和作战参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还没有跨越库克海峡的时候,他竟然会把自己的儿子也丢掉了。


贝斯特上校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但却依然未婚。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在他的生命中来去匆匆的女人的话,人们几乎开始猜疑他与费瑟尔·戈登和费迪南德·伊尔格纳之间难分你我的感情是否已超过了友谊的范围。事实上,对于像贝斯特上校这样将自己的身心奉献于远大志向的人来说,在年轻时只因为过度分泌的荷尔蒙和大脑皮层的愉悦而匆匆许下一生相守的诺言显然是不切实际而幼稚的。尽管如此,像他这样的英雄注定不会缺少爱情。无论是在北美还是亚洲,总会有慕名而来的女人为了虚荣、名利或是前生注定的姻缘而自愿走进他的房间。她们大多数披着夜色而来,趁着晨曦离去,少数甘愿与他同受军旅之苦的美人也因为迟迟无法从他嘴中听到那期盼已久的甜蜜誓言而依依诀别。这些女人消失得如此频繁,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贝斯特上校虽然能回忆起那些或愉悦或感伤的夜晚,却始终无法记住那些情人的面容和名字。

只有一个女人战胜了这些转瞬即逝的爱情,成为了唯一一个从北美到大洋洲能够一直存在于贝斯特·亚当斯生命中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米兰达·甘贝里尼。从加拿大自治领那个温柔的雨夜开始,她陪伴贝斯特上校度过他一次又一次的得意与失落,见证了他在加拿大自治领失而复得之后的意气风发,也目睹过他在澳大利亚寄人篱下时的苦闷和惆怅。她在贝斯特身边待的时间是如此之长,以至于人们渐渐忘记了她除了贝斯特情人之外其他的身份。有的人说她是贝斯特上校的经济顾问米尔斯·Z·甘贝里尼的妹妹,拥有着富家千金的干练和娇贵。而另外一些人则坚持认定她是一个靠出卖肉体过活的妓女,只不过是米尔斯·Z·甘贝里尼除了雪中送炭的军资之外赠送给贝斯特上校的又一件珍贵的礼物——支持这种说法的人言之凿凿,因为金融业的巨子米尔斯是个纯种的白人,而米兰达的皮肤却是健康的麦色。

无论如何,贝斯特上校才不不会介意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出身高贵还是沦落风尘。对于这个孤独的英雄而言,米兰达之所以能在任何时刻都不让他感到厌倦的唯一秘诀在于她始终对他保持着信心。无论是统御一方还是逃跑流亡,米兰达总是能给予贝斯特上校及时而适度的温柔,这种审时度势的爱情使他能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始终感觉自己是全世界的国王,而在惆怅失落的时候又不至于失去难以言明的自尊。在陪伴贝斯特上校的日子里,她从没有像那些爱慕虚荣的女人那样向他索要闪光的宝石或是虚妄的誓言,也不会像那些自以为是的红颜知己那样对于贝斯特上校的处境做出愚蠢而可笑的评论。她和士兵一样吃着从培养皿中捞出来的人造食物,像平民的女人一样亲自为贝斯特上校缝补袜子。从加拿大到澳大利亚,从日夜的厮守到短暂的分别,她一直是一个沉默的情人,对于贝斯特上校会说的唯一的话便是沁人心脾的甜言蜜语。于是,在形形色色的爱情中四处漂泊多年,最终能让贝斯特上校获得宁静的还是这个谨言慎行的好女人。因此,在被自己的学长阿尔弗雷德·丘利纳以信任的名义囚禁于和平之中时,他和米兰达之间表现得是那样的亲密,以至于费瑟尔·戈登和费迪南德·伊尔格纳都觉得贝斯特迟早会和这个女人走入婚姻的殿堂。

事实上,对于两位挚友这样善意的推断,贝斯特·亚当斯始终抱有一种模棱两可的念头。像米兰达·甘贝里尼这样如同母马一般温驯而又充满活力的女人总是能够为他驱赶出内心中粘稠的失落和愤懑,从而唤醒他日益深沉的激情。但是贝斯特上校总是觉得,这样一个充满魅力而又无欲无求的女人,总有一天会让他在爱情的泥沼之中越陷越深,直到被那些绵绵的情意淹没了颈脖。贝斯特上校清楚地知道,阿莉亚·伊比舍维奇杀死原本被她视为母亲和姐姐的别卓琳娜·温特尔的动机只是源于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他也曾嘲笑过卡瓦尼奥·门德斯在印度为了挽救一个在孤独中渐渐凋零的寡妇而让自己的长子和爱侄枉丢了性命。在他看来,任何一个真正会让男人爱上的女人,最终只会让他们这样命中注定孑然一身的男人受到戕害。然而,在悉尼又一个意志消沉的夜晚,当贝斯特上校饶有兴味地回忆起一个奥坎基查尔族少女在两仪号舰长室破旧的沙发上用蓝色的血液为他带来的惊喜和悸动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个在自己的印象中早已模糊的少女竟然在最后变成了米兰达·甘贝里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和卡瓦尼奥·门德斯一样地无可救药了。

于是,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他将米兰达带到了一个早已没落的宗教荒废的圣殿中,决定在那座自己毫无信仰的神祗面前向自己的情人许下爱情的誓言。在那场嘈杂而又混乱无序的仪式中,米兰达就像母亲看着自己苦心抚养长大的男孩一样充满怜爱地看着贝斯特·亚当斯。她看着他单膝跪在地上热切而又慌乱地吻着自己的手指,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回忆自己当初在加拿大看到她第一眼时便已无可救药地爱上她的隐情,体味着那么多年来他在怦然心动的时刻却要故作镇定的痛苦和哀伤,甚至放任贝斯特上校痛哭流涕地讲述当年听闻暂时降服于卡瓦尼奥·门德斯的费瑟尔·戈登为了保护米兰达而与她共眠一室时,他是如何因为无法抑制的妒忌而夜不能寐,浑身发抖。她以一如既往的温柔,接纳了这个将爱情隐藏了那么久而又那么深的男人花费了这么多年才有勇气吐露的心声,直到贝斯特上校在热情和泪水的鼓舞下终于决心要为她戴上象征婚姻的戒指时,才阻止了他的任性妄为。

“不,你不该用这个戒指来取悦一个女人。”米兰达将贝斯特上校那张因激动和害羞而涨红了的脸和脸上那些未干的泪痕深深埋进了自己温暖的怀抱中,用摇篮曲一般轻柔而绵软的语调坚定地拒绝了身前那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你应该用它去换来一片国土。”

这番推心置腹的规劝彻底让贝斯特上校明白了相濡以沫的意义。他终于可以肯定,无论以后他真正的妻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无论今后他和米兰达是厮守终生还是各自天涯,已经任何东西能够妨碍他对她那至死不渝的爱情了。过去,即使在最为激情洋溢的时刻,贝斯特上校也总能够保留足够的理智以确保自己的爱情不会开花结果,因为他觉得授人以柄的私生子总有一天会为他或者他的后代带来隐患。而在那次最终半途而废的婚礼之后,他居然毫不声张地,在米兰达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便让她受了孕。怀胎十月,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在众人的祝贺声中,贝斯特上校抱起了那个刚刚剪短脐带的婴儿。毛茸茸的小生物嗷嗷待哺的模样,使他日渐干涸的内心中再度升起一股别样的柔情。

他宣布承认这个男孩为自己的继承人,并决定为自己的长子取名为亚历山大·亚当斯。欧洲帝王的名字加上美国总统的姓氏,贝斯特上校坚信,这个出生于乱世的麒麟儿必然能继承自己的志向,成长为一个比传说中的乔治·华盛顿总统更为受到大家尊敬和爱戴的人。
#9 - 2013-4-19 17:27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被人们亲切地称为阿莱克斯的亚历山大·亚当斯并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他为一直在挫折中艰难前行的贝斯特军重新带来了动力。尽管尚在襁褓之中,但是他在一些日常琐事的细节之中表现出的聪慧天性已足以得到大人们的赞许。贝斯特上校的追随者们都相信,这位和母亲一样拥有着健康的肤色和温柔的杏眼的未来领袖,也理所当然会继承父亲的智慧和坚韧,必然能够使贝斯特上校那支为了人民和自由而战的部队在乱世中存续下去。就连传说中能够透过人的相貌和星体的运动看破命运伏线的尤诺佐维奇也曾在不经意间对深受他信赖的克劳德·Z·史隆说过,或许亚历山大·亚当斯才是那个真正能让他们得偿所愿的英主,并自愿担当这个孩子的教父。在一片洋溢着幸福和希望的赞颂声中,道格拉斯·曾德中尉是唯一远离喧哗的军官。尽管他也承认亚历山大不断显现的卓越天赋或许能使他成为一个比贝斯特上校还要优秀的人,然而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加赞扬的好事。在追随贝斯特上校的岁月里,在目睹了无数像阿莉亚·伊比舍维奇这样的天才黯然陨落的事实后,道格拉斯中尉相信,天赋异禀之人更容易遭受命运的妒忌和玩弄。因此,道格拉斯中尉隐隐觉得,天资聪颖的亚历山大或许会在还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就遭受无妄的磨难。当然,对于这件无关于棋局也无关于战争的琐事,道格拉斯·曾德更乐于将自己的看法藏在心里。只有贝斯特上校执意询问他真实的想法时,他才对自己的长官坦言相告。

“阿莱克斯现在还是个只认识奶头的婴儿,而世道却依然是如此之乱。”道格拉斯中尉这样对仍沉浸在弄玉之喜中的父亲说,“若他真会成为大家所说的那个伟人,想必得先吃点苦头。”

一语成谶。亚历山大一岁时,唯一能按住贝斯特上校颈上辔头的大洋洲僭主阿尔弗雷德·B·丘利纳终于在两位继承人和他们的拥护者之间明枪暗箭的夺嫡之争中不甘地停止了呼吸。在年迈僭主的防备和布朗派军官的排挤下艰难生存了这么些年的贝斯特·亚当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纵情奔腾的机会。然而,转眼之间,自己的对手突然从年轻而秉性良善的布朗·丘利纳变成了老奸巨猾并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卡瓦尼奥·门德斯,从此新西兰不再是容身之所。于是,在撤离奥克兰喧嚣而紧张的忙乱之中,克劳德上尉奉命潜入米兰达的房间,从熟睡的母亲身边抱走了那个从不肆意哭闹的婴儿。

当米兰达·甘贝里尼终于从无梦的沉眠之中悠悠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身边只剩下了和自己一样,被匆忙南飞的头雁遗忘了的可怜鸟儿。他们茫然失措地等待着被俘虏的命运,一些无助的人甚至开始尝试着将欧亚大陆军事同盟的圣马丁鸟标记印制在表示欢迎的彩旗上——他们期望以冷血暴虐著称的卡瓦尼奥·门德斯在看到这些献媚的旗帜后不会再将对于贝斯特上校的愤怒转嫁到他们的身上。在整个军事基地中肆意弥漫的悲观气氛感染了被贝斯特上校抛弃的每一个人,这使得米兰达花费了比预想中更长的时间才总算弄清楚了一点:在自己沉睡的时候,自己的爱人最忠心的卫士克劳德上尉曾出入过自己的房间。自从生下亚历山大之后,原本从不会被疾病打倒的米兰达便一直陷于一种介于热症和贫血之间的古怪病症中。因为疲乏而昏昏欲睡,而难以苏醒的沉眠却又使她感觉到更加沉重的疲乏,这种绝望的死循环一点点夺走了米兰达的活力,并让睡眠占据了一天中越来越多的时间。她开始变得消瘦,温柔的双眸渐渐失去光泽,原本性感的小麦色肌肤如今也只剩下了晦暗的枯黄。那些从不告诉病人真相的医生们试图安慰她,将出现在她身上的病症解释为产后大出血的女人在恢复元气之前必须要经历的一段磨难。但米兰达自己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耗费了那么多青春从那个将自身献祭于世界的男人身上收获了爱情,并最终使那朵饱含着毒液的爱之花结出果实之后,如今在她身上显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油尽灯枯的征兆。对贝斯特上校忠贞而深沉的爱意不仅让她付出了自己的青春,还彻底吸干了她那美丽而饱满的躯体内原本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让她成为了一个只能忍受睡眠摆布的贫弱之人。尽管如此,在得知儿子的下落后,米兰达依然没有被不断从额头渗出的冷汗和紧密地缠绕着四肢的无力感打败,她强打起精神,乘坐着一辆原本被放置在博物馆中展览的太阳能动力四驱车日夜奔驰,终于奇迹般地在联合国军占领奥克兰之前便追上了走走停停的两仪号。

于是,婴儿被重新归还于母亲照顾。对于米兰达的到来,贝斯特上校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舰长室让给了亟需安稳睡眠的米兰达,而自己则搬去和尤诺佐维奇一起住在情报室里。而对于被自己的爱人抛弃的事实,米兰达也没有索求更多的答案。这对深爱着彼此的情侣对自己的爱人是那么地了解,以至于贝斯特上校早已明白是母爱给予了米兰达力量,同时也无情地榨干了她最后一分生命;而米兰达也清楚贝斯特上校并不是因为她正在逐渐失去女人的价值而对她嫌弃厌恶,反而是因为深爱着她才会狠心将她抛弃——只有这样做,他才能给那些抛妻弃子跟随自己的下属一个体面的交代。在惶惶不可终日的逃亡中,这两个互相舔舐着彼此伤口的恋人终于寻获了一种宁静而又若即若离的相爱方式,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来澳洲时的那段甜蜜时光。尽管必须时刻忍受着低热的折磨,无论冷热都无法抑制的汗水也在贪婪地吸食着血液中的活力,但米兰达却暗自希望这样的逃亡能够一直进行下去。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恐猫中队发动的最后一次袭击中,她再度成为了那个被丢弃的人。

在那些蓝色的机甲发起攻击之前,她正坐在一艘平民的运输艇旁,一边欣赏着被雾气遮盖的昏黄落日,一边和一个看起来像是波利尼西亚人的老婆婆聊天。虽然贝斯特上校并不建议她总是带着亚历山大离开战舰,但米兰达却希望怀中的婴儿能多看看冰冷的战舰之外真正的天空。在她身边的波利尼西亚老太是那么老,看起来就像一块被冗长的时光压缩得又皱又干的榆木疙瘩。她在很多年前便已经被剥夺了行走的能力,因此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这把悬浮在半空中的椅子使用了与战舰相同的反重力系统,还装配了方便实用的生命维持装置,以确保这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只要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便能自动完成新陈代谢中最为尴尬的过程。不过,相对于这些受到了使用者青睐的新奇功能,真正让米兰达感到好奇的却是安装在轮椅的椅背内,可以模拟人手为轮椅的主人按摩僵直的腰背的机械臂。而就在米兰达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选择坐在这样一把轮椅上迎接死亡的时候,突袭开始了。

对于蓝色机甲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轰鸣,老婆婆早已司空见惯。她安慰身边抱着孩子,面带病容的女人,这些机身上印有联合国标志的大家伙只是冲着那个不安分的流亡者上校而来,却不敢对他们这些拥有人权的公民轻举妄动。她对米兰达说,据说那些蓝色机甲的头头专门设置了一支游走于世界各地的行刑队,他们会在夜晚乘坐黑色的战舰不远千里而来,专为枪毙那些敢向平民开火的混蛋兵痞。对于这样毫无根据的坊间传言尽可以一笑了之,然而身边的人们轻率的态度却让米兰达隐约感到担心。这些原本应该和战场毫无关系的人们,如今却在肆意地嘲笑并咒骂着眼前那些随时足以夺去他们性命的士兵。他们朝蓝色的美洲虎式机甲发出尖锐的嘘声,向它们的驾驶舱摆出侮辱的手势,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而向它们投掷垃圾和生锈的金属块。有几个年轻人为了赢得与朋友的赌注,甚至在女友的注视下将运输艇开到了蓝色机甲的脚边,阻拦住了它们前进的道路。

他们之所有会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在此前的几次袭击中,他们都是通过这样戏谑的方式成功地帮助贝斯特上校摆脱了困境。然而米兰达却为这种自我安慰式的群体狂热而深深地感到不安。她不喜欢这种侮辱的方式,在有关于童年的晦涩记忆中,一个备受欺凌的女孩被刻薄的嘲讽和肆意的讥笑逼迫到走投无路,最终拿起剪刀狠狠刺向那些或许仅仅是以此为乐的童年玩伴的模糊印象至今依然使她对这种自取灭亡的彰显尊严的方式心有余悸。她想要站起来,大声地制止这样愚蠢而无益的行为,并以贝斯特上校继承人母亲的身份命令这些身处险境的人们立刻离开前线,并躲藏到战舰的后面。然而,从身体深处迸发而出的无力感却使她的双腿无论如何也不听她的使唤。她努力想要使自己喊出声来,然而恐惧却在瞬间勒住了她的声带:在她的面前,一台蓝色的机甲在推进器喷发出的蓬勃气焰中高高跃起,迅速落下,在人们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将那些横在自己脚前的运输艇和站在运输艇的顶上志得意满的年轻人狠狠地压在了脚下。

在机甲落下的一瞬间,米兰达感觉到时间被停滞了。蓝色的机甲纹丝不动,人们的喧哗在顷刻间消失在窒息之中,金属和肉体被扭曲挤压而产生的沉闷噪音似乎也被凝固的空气所吸收。人们保持着看到这一切之前的动作,却无法言语,也无法行动,似乎连如何呼吸都忘记了。米兰达艰难地移动着视线,好不容易才看见怀中的亚历山大正无意识地朝蓝色的机甲伸出小手。她想要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无法行动。和身边所有的人一样,米兰达也被眼前的景象诅咒了。她被囚禁在时间的缝隙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色机甲漆黑的炮口缓缓地转向自己的方向。然后,一团闪烁着耀眼白光的巨大火球在炮口的黑暗之中隐隐显现。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传说中的怪物一般冷峻地睥睨着眼前的生灵,直到饱尝猎物眼中的恐惧和惊慌之后,才不慌不忙地向那些茫然失措的人们飞奔而来。

在意识恢复的一瞬间,米兰达几乎体味到了死亡的冰冷和滑腻。但在那枚射向她身旁运输艇的炮弹击中它的目标之前,一台白色的机甲及时地阻拦在了炮弹和她之间,让她重新找回了生存的实感。从白色机甲左臂处伸展出的淡紫色,几乎于透明的薄膜及时地将机甲和它身后的人们包裹了起来,并将那枚足以杀死米兰达一万次的炮弹阻拦在了薄膜之外。这台白色机甲的机身上既没有喷绘大

陆军事同盟的圣马丁鸟,也没有喷绘贝斯特军的火龙,更没资格印上联合国的图案。但米兰达知道,这是贝斯特上校手下的人。他还是那样地固执。米兰达略带伤感地在心中埋怨,再次从自己柔软的内心中寻获了之前丢弃的勇气,她再次成为了那个无所不能的母亲。

“请救救上校的孩子!”米兰达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向身前的机甲叫喊。她不认识白色机甲的型号,也不知道坐在里面的是谁,因此她无法用芯片去联络那个贝斯特上校的追随者。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放弃用最为原始的方法去创造奇迹的机会。

然而,这次命运并没有和她站在一起。才刚喊出一个字,米兰达的声音便已经被更加嘈杂的喧哗所淹没。爆裂的弹片所发出的巨响使得米兰达周围的所有人都如她一般如梦初醒,他们从静止的时间中挣脱出来,重新夺回了躯体的支配权,猛然意识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真正的意味。这些在战争的岁月里依然只需要为家长里短操心的新西兰公民们在大洋洲和平的空气中浸淫了太久,似乎早已忘记了当年初到澳洲的丘利纳将军是如何凭借血腥的屠戮和无情的镇压才最终在这片自由的大陆上建立起僭主政治的。因此,无辜的年轻人被蓝色的机甲踩成肉泥的事实彻底地击溃了他们内心中薄弱的防线。于是,在窒息一般的静默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这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一下子就点燃了恐惧的引线,哭喊和呼号如同疫病一般迅速在人群中传播,瞬间汇聚成汹涌的波涛,无情地将所有的人都卷入了惊恐的洪流之中。人们哭叫着,埋怨着,慌不择路地四处奔逃,却又像无法逃出生天的落网之鱼一般彼此地拥挤在了一起,最终谁也无法脱离这座由肉体构筑的无解迷宫。在慌乱的溃逃之中不断有人被推倒在地上,渐渐在同类无情的踩踏中停止了呼号和挣扎。惊慌失措的孩子在人们的推搡之中早已哭声沙哑,他们将每一个经过的女人都当作了自己的妈妈,但那些自顾不暇的女人只会无情地将他们推开。丢失了孩子的父母在人群的另一端徒劳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而他们得到的回答永远只是由哭泣和唾骂汇合而成的绝望的安魂曲。

在这群彷徨而恐惧的人群中,米兰达原本还有机会让贝斯特上校不至于丢掉他的儿子。当时的她在人群的推搡和拥挤下早已疲惫不堪,几乎休克,但怀中的亚历山大却给了她最后的力气,她奋力地抓住了身边那位老婆婆的轮椅,诚恳地请求她的帮助。

“请帮帮忙,我是个病人。”米兰达不清楚那位和自己一样慌乱的老人是否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只是拼命拉拽着悬浮在半空中的轮椅。终于,被她弄得无法动弹的老婆婆转过头来,用看陌生人一般的冷漠目光盯着眼前那个刚刚还在与她聊天的女人。

“求求你,至少请救救孩子。”米兰达继续低声下气地恳求着,从小到大,这是她学会的唯一让他人顺从自己的方式。

然而她已不年轻,所面对的也不是那些因为爱情而昏头昏脑的男人。那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妇人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抬起双手,一把将纠缠自己的女人推倒在地上,然后乘着自己的轮椅扬长而去。

于是,在抵达威灵顿的人群中找寻了一遍又一遍,贝斯特上校依然无法发现自己的情人和儿子。不过他没有声张,人们甚至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他依然是那个热爱着自己的人民的领袖,在士兵们都开始就地休整的时候依然忙于安顿那些源源不断抵达惠灵顿的平民,并为那些丢失了家人的不幸家庭带去安慰。在抚平了平民们心中的慌乱和失落后,他则又变成了那个不肯屈服于命运的战斗者,开始连夜讨论起下一步的战略和计划。

如今亚历山大的失踪并不是最坏的消息,在北地,卡瓦尼奥·门德斯的部队正在以比贝斯特上校预料的更快的速度登陆新西兰。欧亚大陆军事联盟的精英驾驶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新西兰,那些被贝斯特上校轻易丢弃的领地一点一点地在被蓝色蚕食。在恐猫中队返回奥克兰补给的时候,后续跟上的联合国军已经将战线向前推进到了马纳瓦图。根据那些比其他人更晚一步失去家园的难民所言,不仅仅是机甲,用于压制军事要塞的战舰也已经开始出现在了联合国军越来越庞大的队伍中。

与在新西兰的步步紧逼相比,卡瓦尼奥在塔斯曼海的另一端所进行的一切则更为顺利。大洋洲诸邦的年轻僭主布朗·丘利纳在宣布加入欧亚大陆军事同盟之后便再没有在公众面前出现,卡瓦尼奥的从弟洛伦特·西奥瓦尼·门德斯被任命为大洋洲区防戍司令,并渐渐从销声匿迹的布朗手中夺走了这片大陆的军政大权。与此同时,军队的整编也在顺理成章地进行。大洋洲诸邦的僭主卫队不断被名义上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吸收和吞并,最终成为了欧亚大陆军事同盟太平洋舰队中的一部分。原僭主卫队的总司令,澳大利亚总督和布朗的舅父,对于南太平洋了如指掌的查尔斯·莫法特上校被授衔将军,并接过了这支联合舰队的指挥权,而深受老僭主阿尔弗雷德·B·丘利纳信任的昆廷·都铎博士则成为了卡瓦尼奥的顾问——那些原本围绕在阿尔弗雷德的澳大利亚人,如今已经开始以同样的忠心去侍奉君临大洋洲的卡瓦尼奥。至于远在新西兰的那个旧主的同学,以及旧主那位病弱而被他人挟持的长子,似乎已经完全被他们遗忘了。如今贝斯特上校所拥有的一切,只是那些手足无措,如同地震前的蚂蚁一般涌入威灵顿的平民。

这是贝斯特上校如今唯一的优势。在之前那场不符常理的追袭战中,他和卡瓦尼奥都没有尽到逃跑者和追逐者的本分,却心照不宣达到了双赢的成效。卡瓦尼奥拥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却拒绝分兵登陆南地而对贝斯特上校形成合围,只是想像戏耍老鼠一样漫不经心地将贝斯特上校赶出新西兰。这是他在向全世界宣扬自己的实力,并警告自己真正的目标,所有人的生死——即便是他的敌人,

都只掌握在他卡瓦尼奥·门德斯一个人的手中。绍伊古·B·尤达科夫的新苏联已是昨日黄花,如今的卡瓦尼奥不再需要屈尊降贵地去讨好他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愿意彰显自己的霸道。他拒绝接受任何事物的威胁,就算是政治家都为关心的民意也不行——在恐猫中队攻击平民的事实引起舆论的一片哗然之时,卡瓦尼奥的发言人只是冷冷地抛出几张身份不明的人向蓝色机甲投掷石头的照片

便将所有跟随贝斯特上校的平民都指认为没有披上军装的恐怖分子。而在媒体对这种蛮狠的态度大加抨击之时,卡瓦尼奥给恐猫中队最先攻击平民的那个驾驶员受了勋,并让隶属于恐猫中队的所有成员都升了一级。

与此相反,在逃亡中一直迤逦前进的贝斯特上校则一直在努力地收拢人心。他放弃了至关重要的补给和能源,将自己的生死甩手交给了命运,冒着失败的危险也要保护那些跟随着自己的人民。尤诺佐维奇将这些珍贵的时刻尽数地记录下来,并确保所有的事迹都能准时地出现在那些与他们亲善的媒体上。这种及时而殷勤的宣传使得贝斯特上校获得了超出预期的赞誉。卡瓦尼奥过于强硬的态度使得新西兰的平民逐渐将投奔贝斯特上校视为了一种潮流——报纸上天花乱坠的评述使他们相信,这个在传说中接受过讨伐卡瓦尼奥密令的男人不仅是重振联合国声威的关键人员,而且还是真正能够保护并善待他们的救世主。而那些善于空谈的人道主义者也对上校爱民如子的美德大加赞扬,他们甚至将他比作那些头顶光环的圣人。这些虚妄的名声深为卡瓦尼奥所不屑,他虽不愿将贝斯特上校视为沽名钓誉的跳梁小丑,却也因此对他更加厌恶。事实上,按照尤诺佐维奇的计划,贝斯特上校将那些平民视为珍宝既不是因为高洁的品德,更不是为了毫无意义的虚名。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确保贝斯特上校能在即将到来的决定世界命运的大战之中据有一席之地。

自从成为贝斯特上校的顾问以后,尤诺佐维奇就与他的上司形影不离。在威灵顿的短暂休憩之时,也只有他在贝斯特上校什么都没说的时候就看出了上校隐藏在职业化的微笑背后那难以言明的伤痛。这一点,无论是贝斯特上校的两位挚友,还是对一切都冷眼旁观的道格拉斯中尉都没能做到。

里昂·克莱格·尤诺佐维奇出生在奥地利,由于父亲的死造成了兄弟的分离,因此在他的心目中唯一能够称为家的地方始终只有加拿大他叔叔那间宽敞而明亮的公寓。在那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温馨的时光,直到卡瓦尼奥·门德斯的怒火将整个加大拿自治领变成了人间的活炼狱。作为家底殷实的中产阶级,里昂的叔叔并没有让自己的侄子成为焚尸炉中的灰烬,和所有幸免于难的加大拿人一样,他在被战火波及之前及时地将自己所有的资产换成了贵金属和货币,然后带着自己的家人逃往和平的澳洲谋生。大洋洲僭主阿尔弗雷德·B·丘利纳对于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一向来者不拒,唯一的要求便是自力更生和按时缴纳安居税。这笔数额不菲的税费是丘利纳的经济和政治顾问昆廷·都铎博士想出来的好主意,它迅速扩充了大洋洲诸邦的财政储备,以至于当步入暮年的丘利纳开始对繁杂的政务感到倦怠之时,夺嫡党争所造成的越来越严重的内耗依然没能搞垮大洋洲的经济。然而,对于刚刚因为加大拿触目惊心的屠戮而学会了仇恨的里昂·克莱格·尤诺佐维奇而言,这笔沉重的赋税仅仅意味着他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此终结。

他的叔父原本有份体面的工作,然而当他成为被大洋洲僭主收容的流浪者时,沉重的经济负担使他无法再维持之前体面的生活。于是,在叔父花光了最后一笔积蓄后,里昂·尤诺佐维奇和他的堂兄弟们一起,成为了能源工厂的可怜学徒。在冰冷而死气沉沉的地下车间里,他忍受着澳大利亚本地人的歧视和白眼——他们称他为安居者,默默地为那些机器人服务,直到他成功地考上了僭主卫队的军官学校。

毫无疑问,里昂·克莱格·尤诺佐维奇是个天才,他拥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智慧,在因无法缴纳教育税而辍学的情况下无师自通地学习了很多有用或没用的知识,过目不忘的本领甚至得到了澳洲最有名望的学者惠斯通·西马克教授的垂青。里昂对于自己的天赋和能力拥有着恰如其分的自信,却无法阻止命运的捉弄一次又一次无情地背叛他微薄的自尊。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他以年轻人特有的拼搏精神成为了被僭主卫队的军官学校录取的第一个非澳大利亚人。然而,很快挫折就不期而至:由于在模拟测试中出现了精神不安定的迹象,他被判定为不适合驾驶机甲的人。而经过一次又一次近乎于耻辱的挫败之后,他也很快明白了,原来自己过人的天赋还不足以使自己学会如何驾驶战舰。

于是,里昂·克莱格·尤诺佐维奇狠下心来学习战争的艺术和致胜的谋略,决心成为一位成功的作战参谋。这一次他几乎就成功了。西马克教授亲自为他书写了推荐信,再加上和丘利纳之间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年轻的尤诺佐维奇在毕业之后很快便得以在丘利纳的身边任职。一开始丘利纳也对这个算无遗策的年轻人无法遮掩的锋芒感到震惊,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常常将自己比作俾斯麦和艾森豪威尔的战略天才迟早将打破自己用那么多人的鲜血才在澳大利亚辛苦建立起来的宝贵和平。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向这位执拗的年轻人指出他内心强烈的执着最终会使他逼迫着自己走上一条无望的绝路,而是转而用之后对付贝斯特上校的方式礼貌而又友好地将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束之高阁。他依然让尤诺佐维奇担任参谋,并安排给他一系列繁琐而毫无意义的工作。丘利纳觉得,这些需要耐心和安定的勤杂事务可以打磨一下这位年轻的天才过于锐利的性格,而将他的才华淹没在这些毫无意义的琐碎之中也可以避免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发现这件危险的瑰宝。然而,尤诺佐维奇可不需要这样的良苦用心。在这个敏锐的天才意识到年事渐长的丘利纳既不会真正重用自己,也绝不会踏出澳洲一步时,他失望地选择了不辞而别。天才的战略大师重新成为了一个终日与机器人为伍的苦闷工人,直到贝斯特上校重新将他从地下车间的抑郁中拯救出来。

原来尤诺佐维奇已经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失望了,然而贝斯特上校无以伦比的耐心和隐藏在谦虚背后坚如磐石的固执却让他有了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在两次委婉的回绝和一次别有用意的考验之后,他终于答应了和这位上校见面。在开诚布公的促膝长谈中,尤诺佐维奇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竟是那样的相似。他们有着相同的固执和追求,对于当今的乱世也有着相似的理解。他们共同秉承着恢复民主政治的崇高理念,而且对于卡瓦尼奥那样不择手段的独夫都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痛恨。这种从没有感受过的认同感

使尤诺佐维奇相信他终于找到了一位能够让自己一展所长的英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贝斯特上校的请求,并成为了他的全权顾问。他决心,即使是牺牲自己的性命,或许是让世界永远地沦陷于战火之中,他也一定要实现上校和自己的志愿。

尤诺佐维奇加入贝斯特军后指挥的第一次战斗便让名声显赫的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遭受了屈辱,这使得他在贝斯特的下属当中获得了斐然的名声。对于这样一个目的明确而意志坚定的人,只有道格拉斯中尉一直和他保持着疏远而冷淡的关系,尤诺佐维奇能够将士兵当作棋子般任意驱使的坚决和自信总是让这位精于棋道的中尉感到不安。

“他是一个比上校更危险的家伙。”道格拉斯·曾德曾这样对自己的下属说过,“因为他所追求的不是和平,而是胜利。”

由于卡瓦尼奥的行动力大大超过了预期,在威灵顿休整的时间从六个小时调整为三个小时。尽管如此,这点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威灵顿的军事工厂修复那些伤痕累累的机甲,也足够道格拉斯和自己的下属在棋盘上进行一次激烈的搏杀了。中年男子已经从初到威灵顿的疲惫中恢复了过来,他坐在虚拟棋盘上的另一侧,重新成为了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在他的不远处,在上一场战斗中消耗了太多精力的白发少女正躺在一座不断释放着氧气和营养酵素的休养舱中安眠,贫弱的胸部随着均匀的呼吸有规律的一起一伏。

白发少女平和的表情和姿态几乎让中年男子产生了一种身处和平年代的错觉,然而电视上卡瓦尼奥的发言人冷冰冰的发言却时刻提醒着他战争并没有结束。这位一贯能准确地表达领袖意图的男人蓄着浓密的黒髯,让人难以区分他究竟是油嘴滑舌的文人还是说一不二的军官。这个冷峻的发言人正在回答有关卡瓦尼奥会见胡安·西松上校使者的问题。他首先承认这次会谈友好而成功,但立刻对着镜头正告南美洲的统治者,联合国不会接受任何一个军事管制政权,南美洲想要企求和平的唯一可能就是西松上校放弃军队的管辖权,并结束现阶段军事管制委员会对于南美洲的统治。

“门德斯想要的不仅是澳大利亚,而且还有南美洲。”在用自己的马逼迫住进入己方阵地的中年男人的王后后,道格拉斯中尉如此评论,“他的胃口太大了,胃口大的人难免会不小心吃坏肚子。”

对于这一点,中年男人并不关心:“反正我们最终也就是躲在某个小岛上充当看客。”这样说着,他将皇后退回了己方阵营,只是

隐蔽地在斜线上窥视着对方远在另一个位面的车。

“可惜的是,我们的上校从不甘心沦为看客。”道格拉斯中尉不慌不忙地用位于斜线另一端的相干掉对方中了车的诱惑的王后,然后这样对中年男人说道。

中年男人再次见到道格拉斯中尉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这时的尤诺佐维奇已先行一步前往南美充当说客,而贝斯特上校和

他的挚友则正在指挥平民渡过库克海峡。中年男人和白发少女按命令来到军工厂的停机坪,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修复一新的机甲不

但被喷涂成了银色,而且还不知为何多了一对漂亮的银翼。和他们共同分享这份惊讶的还有六个佣兵,他们的机甲被停放在一处,

并遭受了同样的改头换面。道格拉斯中尉姗姗来迟,中年男人敏锐地发现,中尉的海华沙机甲并未出现在眼前的银色中。

“虽然度过库克海峡就意识着安全,不过眼下还有个容易的小任务。”道格拉斯中尉开门见山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中年男人试图

从他的语调之中听出些异样,却无法从他一贯如常的寡淡表情中探寻到他的真意。尽管如此,在道格拉斯中尉述说完这次任务的全部内容之后,中年男人依然意识到了自己想说的话。

“把她留下。”他指着白发少女,全然不顾她的惊讶和不满,对道格拉斯中尉要求道。

“恐怕你说了不算。”这不是道格拉斯中尉第一次遭遇类似的情况,但和每一次一样,他断然拒绝了下属的僭越。

“把她留下,不然我保证你说的那两个人谁都到不了基督城。”中年男人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要求,只是这一次用上了死囚似的蛮横无理的威胁。

“我会告诉贝斯特上尉她是我的副官,不能离开我的左右。”上一个用这种口气和道格拉斯中尉说话的人被他亲手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焚化炉里,而这一次他却令人意外地纵容了属下的任性,“我和她在基督城,一起静候诸位平安归来。”
#10 - 2013-4-26 16:58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公元2208年 5月

德科特式中型二足机甲,最初由比利时的贝尔特姆公司设计并建造,于法属科西嘉岛的机械工厂实现量产,是超级电脑“十君子”推行机甲化作战之初便已投入实战的早期机甲。当时还未对机甲的性能进行特性化的精分,因此德科特机甲和大多数机甲的设计理念截然不同——它的机动性并不突出,装甲厚度也属一般,装配的武器则是早期机甲普遍装配的机甲用RPG、突击步枪和光刃刀,无论是杀伤力还是攻击范围都只能以平庸形容。总而言之,德科特机甲的性能并不出众,但由于没有任何突出的特点,因此能够广泛地适用于各种情

况,并且只要驾驶员操纵得当,就足以担任战场上的任何角色。这种良好的适应性也正是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在德科特机甲普遍退役的当下依然要求自己的独眼龙部队统一装配这种机甲的原因。

回顾着这些在机库中学来的知识,坐在驾驶舱中的莱姆再一次确认了,作为驾驶员或者工程师对于他而言其实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换上蓝色的军装已有一段时间,莱姆却觉得自己依然是以前那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地勤上士,只不过是工作的任务从制造和修理变成了毁灭和损坏。作为独眼巨人部队的一员,他和大多数军士一样,和自己的德科特机甲一起由亚兹拉尔号强袭登陆舰运送到了赤道的另一端,并在三天前由雷因格海角侵入新西兰的北地。和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一样,新西兰也面临着人口大量减少的困境。为了更加有效地利用资源,幸存的人们纷纷聚集到一起,拥挤在像奥克兰和威灵顿这样的大型城市中生活,因此北地在“黄昏革命”之前便已成为了无人之境。映入莱姆眼帘的只有无尽的沙漠和古老建筑物尚未腐蚀殆尽的残骸——它们是在一百年或二百年前由尚还繁荣的人类用钢铁、水泥和其他形形色色的无机物质修筑而成。它们有的高耸入云,有的鳞次栉比,几乎每一座都可以被视为是某个时代建筑艺术的象征。可惜的是,在被禁锢在病态的和平之中而无法找到未来的人类开始因为能源枯竭等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不断衰落后,这些线条与立面组合而成的艺术品也渐渐开始被荒废了。土石被风化为沙尘消匿无踪,赤褐色的钢筋和其他没有被时间所吞噬的材质却依然顽固地伫立在荒芜的沙漠之上,渐渐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了悲凉而壮观的自然景观。独眼巨人部队的驾驶员们将它们称为“铁锈森林”,莱姆觉得这样的称呼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独眼巨人部队在北地见到的唯一活着的同类就是一支不断在边境游弋的贝斯特军斥候。他们一共有五台莫霍克型侦查机甲和一艘小型巡航舰组成,因为巡逻任务的枯燥和重复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在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的指挥下,这些可怜的家伙在还没有弄清楚敌人是谁的情况下便被悉数全歼。袭击迅速而干脆,阿卜杜拉耶将军甚至都没有命令留下一个用来询问命令的活口,便将那些可怜的人统统杀死在了印有火龙标记的机甲残骸之中。

与阿卜杜拉耶并肩作战的过去已不存在于莱姆的记忆之中,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登陆新西兰之后的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和以前有所不同。尽管七年未见,但这七年来他一直在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的统治下工作和生活,因此,他了解阿卜杜拉耶·侯赛因是怎样的军人。和他的弟弟穆罕默德·侯赛因那种光彩夺目的英雄主义者不同,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军并不是通过激进的战斗方式和与众不同的性格在部队中树立起威信的。与穆罕默德相比,这位严肃的兄长更像是一个威严的长者,惯于通过无可指谪的职业素养和刚毅持重的行事风格而令人肃然起敬。换而言之,他是那种会将烧杀抢掠当作攻城拔寨一般一丝不苟执行的职业军人。他从不会为了彰显勇武而总是一马当先,而是在需要调停指挥之时就冷静地待在后方,而在需要鼓舞人心之时才奋不顾身地冲锋在前。正因为如此,在猛将如云的欧亚大陆军事同盟,阿卜杜拉耶·侯赛因从不会被人们认为是最强的王牌驾驶员,但又没人能不承认他是最受卡瓦尼奥·门德斯信赖的将军。卡瓦尼奥如此地倚重于他绝不仅仅是因为两家的世交之谊,而是因为无论卡瓦尼奥让他做什么,阿卜杜拉耶都能够完美地完成任务。在卡瓦尼奥的崛起过程中,阿卜杜拉耶曾经只是个专注于战斗的战士,在卡瓦尼奥实力增强之后则开始担当起指挥部队的重任。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了让卡瓦尼奥没有后顾之忧,他还在一些重要的城市中担任过市长。无论他担任的是何种角色,阿卜杜拉耶都能恪尽职守地完成任务,直至成为了掌握西亚地区军政大权的防戍司令。由于阿卜杜拉耶无论是怎样的工作都能够尽职地完成,因此卡瓦尼奥有时甚至会忍不住揣测,如果当初自己授予这位挚友参谋之职的话,他是不是也能够做得和冯笑一样出色。

莱姆对此深有体会。芯片下载的历史资料告诉他,自从旧时代的能源完全枯竭后,西亚地区便一直陷入一种绝望的萎靡之中。然而,当莱姆从沉眠之中苏醒后,他在西亚所看到的却是井然有序的繁荣。不同于以往纸醉金迷的奢侈,阿卜杜拉耶将军以政治家的勤奋和军事家的干练将自己所统治的西亚打造成了忙碌而富庶的军事重镇。他与自己曾经的下属汉克·豪威尔斯通力合作,积极在西亚推行让无战斗任务的机甲投入工业生产的“丰穰”计划,亲自命令那些心高气傲的驾驶员们走进工厂,并带头在自己的德科特机甲上安装了工业用的巨型钻头。在他的带领下,独眼巨人部队以自然为敌,再次获得了胜利,在一片荒漠的不毛之地上建立起一座座日夜运转的能源工厂和机械工厂,最终使这个在新苏联和印度的夹击下守卫着联合国总部的军事重镇实现了能源的自给自足。原本西亚只有德黑兰、迪拜和多哈三座城市有人居住,而阿卜杜拉耶将军不仅复活了他所驻扎的喀布尔市,而且还通过大力发挥工业和经济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从而使得越来越多业已荒废的城市开始死灰复燃。

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亲眼见证了阿卜杜拉耶将军在西亚地区的所作所为,莱姆才会觉得如今在新西兰过于雷厉风行的行军实在不符合这位将军的风格。尽管根据现有的情报,在对方没有援军支持的情况下,八十台德科特确实足以剿灭那位名为贝斯特·亚当斯的势力薄弱的敌人。然而,为了加快行军而抛弃了战舰的掩护,并且在对于敌方的军事布置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只是单纯地试图以数量的优势压倒对手,莱姆觉得这种近乎于莽撞的勇猛实在不应该再出现在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身上——要知道,他可曾因为勇猛而付出了双目失明的代价。

莱姆的看法是对的,只是他并不理解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内心难以言说的忧虑。事实上,早在汉克·豪威尔斯仍在自己麾下听命之时,阿卜杜拉耶便已知道莱姆被自己的副官桎梏在机库之中的事实。那时本就可以命令莱姆脱下灰色的工程服,然而他却选择了无动于衷。阿卜杜拉耶将军深知,汉克·豪威尔斯做任何事情总会有正当的理由,因此他决定相信自己副官的判断。汉克·豪威尔斯离开独眼巨人部队后,阿卜杜拉耶对于他利用手中的职权和关系网干预独眼巨人部队人事调动的作为也一直了然于胸。然而对于这种严重冒犯了自己威严的事情,阿卜杜拉耶依然还是视若无睹。因此,七年之后,他亲自找到自己曾经的副官并命令他停止操纵莱姆的命运,这显然不仅仅是因为过了七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的下属也许会因为错过最后的战斗而抱憾终身。阿卜杜拉耶并不是那种会等上七年才突然良心发现的人,他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制止了汉克·豪威尔斯的良苦用心,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在他的麾下,像莱姆那样可以忠实执行上司命令的下属已经不多了。

在击败了强大的新苏联之后,双眼失明的阿卜杜拉耶将军敏锐地意识到,欧亚大陆军事同盟正在发生某些令人不安的变化。当年那些曾经在阿莉亚·伊比舍维奇的突袭下体验过无家可归的悲凉,也曾在与新苏联绝望的对峙中体验过弹尽粮绝的危机的军官们如今都已接近不惑之年。当年他们还是个连女人的滋味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伙子,无牵无挂和充足的肾上腺素足以使他们奋不顾身,前赴后继。而如今他们却都已结婚生子,充满希望的未来使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意识到生命的珍贵,更何况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有了足以向他人炫耀的军衔和功绩。阿卜杜拉耶将军知道,这些曾经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军人绝不会拒绝出征的命令,但是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坚决而果敢。在战场上,敌人的孩子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敌人的女人会让他们想到自己的妻女,即使敌人的男人也会让他们想到对方是否和自己一样是一个父亲。这种以己度人的悲悯不仅仅会让他们怜惜自己的性命,而且还会让他们因为珍视敌人的性命而心慈手软。

而更让阿卜杜拉耶将军担心的是那些逐步取代了那些他所熟悉的手下,渐渐让自己的部队变得面目全非的新人。这些新加入部队的年轻人,他们野心勃勃,却又志大才疏。对于他们而言加入军队并不是为了在死亡中寻找渺茫的生存机会,而是为了利用战场上的功绩来为自己赚取荣誉。和弟弟不同,阿卜杜拉耶将军从来不会将勇武视为美德,也不认为杀害他人的性命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荣誉。事实上,对于荣誉阿卜杜拉耶从来就没什么兴趣,甚至很多时候这个高洁的词汇只会让他感到厌恶。在他的心中,荣誉是会束缚住人的内心的绳索,它会束缚住人们的手脚,最终让深谙行军之道的战士也做出有悖于理智的判断。然而,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却是如今的年轻人最为趋之若鹜的。他们听着前辈的传奇长大,只在教学资料上体验过黄昏革命的残酷,因此他们所渴望的既不是和平,也不是生存,而是爱情、名誉和不切实际的梦想。

就拿门德斯和侯赛因家族来说,自从莱昂纳多和安东尼奥死在印度之后,在这两个世代交好的家族的下一代中,能像自己的父辈一样独立统御一支部队的人便越来越少。在卡瓦尼奥依然活着的儿子中,只有二儿子皮济稍许继承了父亲的城府和干练,然而相对于行军作战,他更喜欢和那些窃窃私语的政治顾问们呆在一起。更何况即使是这位素来以克制著称的年轻人,在攻克莫斯科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闯进对手的家里去看女人。至于侯赛因家的后代,他们中虽然也有些人和皮济一样,或多或少拥有某种值得期待的天赋,只是他们也同样无法摆脱那些曾在皮济身上出现过的轻浮毛病。就好像自己的侄子拉马达恩,他为了模仿阿卜杜拉耶而执意驾驶性能平庸的德科特机甲,却又给自己的德科特装配了其完全无法驾驭的对舰式光束武器“青索”。青索原本是卡瓦尼奥的菲尼克斯型指挥官机甲使用的武器,出于对年轻人的喜爱,卡瓦尼奥才将它赠给了自己的后辈。拉马达恩将之视为荣誉——又是那个可恶的荣誉,非要将它装配在自己的机甲上,却完全不去考虑菲尼克斯型机甲和德科特机甲之间的能耗比和它们之间性能测试数据的巨大差异。这些好高骛远的年轻人注定会继承他们的事业,并成为世界的主宰,这个注定的未来让阿卜杜拉耶将军感到心急如焚。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他们无法在澳洲终结这场跨日持久的战争,那么卡瓦尼奥心中的理想或许就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让阿卜杜拉耶将军坚定这种信念的人正是卡瓦尼奥。当年那个信马由缰,放荡不羁的顽劣少年转眼就变成了年近花甲的老头子,两鬓斑白的须发不仅增添了他的威严,更让他变得越来越像那些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自从他最信赖的参谋冯笑在寒冷的北冰洋死于无法治愈的顽疾后,这位阿卜杜拉耶为之奉献一生的挚友就渐渐开始变得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他开始怀疑一切,无法对任何人袒露心声。他无法分清身边的人究竟是敌是友,用最卑劣的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的无心之言,最终将自己变成了全世界的敌人。他开始为了捕风捉影的流言而不惜大开杀戒。在那些无辜的人被杀光后,枉死的冤魂没日没夜地纠缠着他,使他夜不能寐,头痛欲裂,最终只能为了让自己平静而杀害越来越多无辜的性命。在这种抱薪救火的血腥循环中,他甚至当着谢尔比·亚当斯的面处死了他的夫人。阿卜杜拉耶将军深知,如果冯笑还在世的话,卡瓦尼奥绝不会为了彰显自己的威势而去绞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然而那个将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都献给了他,却唯独拒绝给他爱情的女人用死亡在卡瓦尼奥的心上撕开了一个永远也无法治愈的口子,以致于他不得不用别人的鲜血去填补心上那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眼看着自己的挚友一步步将自己变成嗜血的魔鬼,爱莫能助的阿卜杜拉耶只能无不遗憾地感叹,若是那个可耻的变色龙贝斯特·亚当斯等到这个时候才显露出自己叛逆的本性,那该有多好。

孤独的人唯以权力为友,卡瓦尼奥从没有像现在那样紧迫地将所有的权力都紧紧地攥住手中。他将那些不服从自己的人统统安置在了有名无实的闲职上,而对于那些从一开始就跟随自己的下属的态度也渐渐开始变得冷漠。他在几乎所有的机要部门都安插了眼线,在街头巷尾布置了无数收集流言的秘密警察,而且越来越喜欢将性格不合的人放置在相互掣肘的职位上,从而使他们在与同僚的争斗中不知不觉地交出了手上的权力。曾经善于从各种出身、各种血统的人群中间挑选出各类人才的卡瓦尼奥,如今的用人却越来越偏向于门德斯和侯赛因家族的人。然而即使如此,对于这些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他也毫不信任,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都再三提防。皮济早已成年,并已娶妻成家,然而卡瓦尼奥到现在都依然迟迟不肯认定自己的继承人,而是放任那些投机分子如同追逐腐肉的秃鹫一般聚集在自己的儿子的身旁,冷眼旁观原本一母同胞,共同长大的兄弟在这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挑起的争斗中渐渐变成眼中无法容下彼此的仇敌——只有这种始终由自己充当裁判的争斗才会让卡瓦尼奥感到安心。有一段时间卡瓦尼奥是如此地热衷于权术,以至于阿卜杜拉耶将军甚至会觉得,自己的挚友是否会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遗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直到卡瓦尼奥不顾那么多人的反对和请求,处死了举世闻名的大学者孔帕尼·荣格之后,阿卜杜拉耶将军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挚友之所以甘愿与全世界为敌,既不是为了缅怀永远无法实现的爱情,也不是因为对于权力的迷恋。冯笑,这位门德斯最年轻的参谋的早逝,让卡瓦尼奥比阿卜杜拉耶更早地发现了那个悲观事实:那就是也许卡瓦尼奥心目中的和平永远也无法实现了。唯一理解自己的志向并能够将它传承下去的冯笑却先自己一步而去,这将卡瓦尼奥逼上了一条非此即彼的绝路:要么自己在有生之年终结自黄昏革命以来连绵不断的战争,要么只能不甘地躺在棺材里,将世界拱手让于他人。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卡瓦尼奥才以最残酷的手段打击异己,让全世界都惧怕自己,为了打赢最后一场足以平息战乱的战斗排除所有可能的隐患。事到如今,三分之二的世界都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力量,支撑着澳洲的阿尔弗雷德·B·丘利纳撒手西归,南美的隐患胡安·西松只是一只还没有褪尽乳毛的幼虎,卡瓦尼奥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个足以扭转命运的最好但也是最后的机会。
#11 - 2013-5-7 17:09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只要打赢这一仗,卡瓦尼奥·门德斯就能重新变回自己记忆中那个信马由缰的少年。正是抱持着这种信念,阿卜杜拉耶将军精心挑选了自己最为信赖的下属——当然包括莱姆,投入了征服澳洲的战争。他的任务是在欧亚大陆军事同盟的主力部队完成集结之前,通过持续的小规模交火摸清贝斯特·亚当斯的行军方略,并为主力部队登陆新西兰做好相应的准备。然而阿卜杜拉耶从一开始就抱着在卡瓦尼奥到达澳洲之前将贝斯特上校彻底消灭的念头。当年没有将贝斯特·亚当斯杀死在大理是冯笑生前最大的遗憾,而没能在卡瓦尼奥干预之前击败试图渡过黑海的费瑟尔·戈登则是至今仍令阿卜杜拉耶耿耿于怀的悔恨。贝斯特·亚当斯就是有那样一种魅力,既能够凭借相同的志向而受到其他英雄的青睐,而又能以平易近人的深沉让警戒心森重的对手忽视他的威胁。像卡瓦尼奥这样谨慎到会因为无中生有的风吹草动而将父亲的挚友一家尽数杀死的人,竟然也会被亚当斯的伪善所蒙蔽,竟然没有看出他才是自己身边最大的威胁。

卡瓦尼奥·门德斯是少数认定半生潦倒的贝斯特·亚当斯终有一天会飞黄腾达的人,却始终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位寡言少语的上校究竟对自己有多么危险。当贝斯特上校像条狗一样老实地匍匐在卡瓦尼奥的身边时,阿卜杜拉耶的挚友因为终于发现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而感到既高兴又恐惧,一直不忍杀了这个和自己拥有着类似志向和胸襟的男人,即使是冯笑的眼泪也没能让他最终痛下决心。而当贝斯特上校宣称自己拥有谢尔比亲笔签署的密令,公开地站在了卡瓦尼奥的对立面时,卡瓦尼奥·门德斯却又开始将他当作四处钻营的老鼠而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来。他既没兴趣知道澳洲僭主丘利纳会如何应对当初自己曾经面对过的苦恼,也从不将贝斯特上校视为自己必须要消灭的敌人。阿卜杜拉耶将军深知,这种轻率而固执的态度最终会让自己的挚友尝到被老鼠钻进鼻子里的痛苦,但他不会像冯笑那样只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固执的卡瓦尼奥,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来帮助自己的挚友排除这个随时会爆发的隐患——在卡瓦尼奥依然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承认他无法看透贝斯特·亚当斯的内心之前,阿卜杜拉耶将军决心亲自用自己的双手完成逝去的冯笑的遗愿。

在加速行军至奥克兰大区之后,安德烈·里维斯中校和莱姆一样察觉到了阿卜杜拉耶将军的异样。这位阿卜杜拉耶将军的新副官由其他部队调任而来,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带着一股与身上军装格格不入的书生气。他谨言慎行,不像汉克·豪威尔斯那样总喜欢自作主张,反而能和莱姆一样一丝不苟地履行上司的命令。他拥有一支和他一起加入独眼巨人部队的独立小队,这支拥有五台机甲,介乎于雇佣兵和正规军之间的部队是安德烈·里维斯的父亲和哥哥给他留下的遗产。安德烈·里维斯的父兄凭借这支由军工厂的工人和程序员组建起来的队伍在战争的混乱中保卫了家园,并得以跻身为职业军人,而安德烈·里维斯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则被寄托给了书本上的知识。在父兄的保护下,安德烈·里维斯无忧无虑地遨游于知识的海洋,立志于成为像孔帕尼·荣格那样的学者,直到父兄的噩耗接连传入家乡。作为家中的最后一个男人,他无法逃避弃笔从戎的宿命,而从书山文海之中培养出的科学精神以及父兄被战争吞噬的悲剧则铸就了他谨慎的性格。安德烈·里维斯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却总能比其他人更快嗅出危险的气息。他在作战中先人一步的谨慎和保守使他总是会被那些与他不合的军官戏谑地称为“胆怯的安迪”,然而即使以最轻蔑的口吻称呼这个绰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只要在需要的时候安德烈·里维斯就会表现出不逊于他们的勇敢,而且他的胆怯曾不止一次救下了很多人的性命。

在地形狭窄的奥克兰,安迪中校再一次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利用行军的间隙,他和阿卜杜拉耶将军沟通了十五分钟,在意识到自己的上级绝对不会改变自己激进的行军方针之后,他只能请求自己的上司允许自己留下二十台机甲作为后军以为接应,他们会建造一个简易的据点,然后尾随阿卜杜拉耶将军率领的前军进行保护。阿卜杜拉耶不假思索,如同应付一般地答应了自己副官的要求。这位新来的副官对于独眼巨人部队而言只是个过客,他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甚至都不会比汉克·豪威尔斯更长。对于这一点早就了然于胸的阿卜杜拉耶将军根本没有心思从那个文质彬彬的中校慢条斯理的语言中去发现这位副官毫不张扬的才华,如今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贝斯特·亚当斯的身上,却又因为这份过于专注的执着,而在不自觉间陷入了和自己的挚友一样的危险境地。

在部队经过沃克沃斯港后,德科特机甲的侦测系统第一次捕获到了敌人的踪迹。显然,在死亡之前,贝斯特军的斥候小队将敌人来袭的信息及时地通报了上级。而贝斯特上校虽然势单力薄,但显然不会坐以待毙。前来迎击的部队一共有十台机甲,他们型号各异,统一喷涂着与其他贝斯特军格格不入的白色涂装,而领头的机甲则是由出身于赌城王国新维加斯的特种部队“银鸦卫”的克劳德·Z·史隆所驾驶的福金型强袭机甲,他的装甲和身后的机甲略有不同,喷涂的是赌徒们所推崇的银色。阿卜杜拉耶将军熟悉这支白色的部队——在加拿大和他们的合作让他觉得这支没有军衔的雇佣军才是贝斯特·亚当斯的部队当中战斗力最强的部分,而他也听说过“银鸦卫”驰骋荒漠的英名,然而来迎接自己的不是贝斯特·亚当斯最为信赖的两位挚友依然让他感受到了羞辱。不由分说,他亲自带领德科特机甲对敌人发起了突击。在RPG和突击步枪的轰鸣声中,对方组织的抵抗只持续了不一会便已土崩瓦解,无法保持住队形的白色机甲四散开来,纷纷向南方溃逃。

“全军突击,以三到五人为一组,就近锁定目标进行追击。”接受了阿卜杜拉耶将军所发布的命令后,莱姆提升了推进器的功率,将机甲的速度提升到了接近极限的数值。敌方在数量上完全处于劣势,失败原本在情理之中,然而眼前的敌人在没有遭受什么实质性的的损失之时便已溃不成军,这多少让莱姆感觉到有些怪异。他原本不应该忽略这一次本能的预警,但是另一种更加奇怪的感觉却让他有些心不在焉。这种在莱姆苏醒之后还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有些难以形容,他一时难以弄清究竟是什么使自己的体液分泌出现了短暂的失衡,以至于自己既感到伤感,又感到释怀。不过,这并不阻碍莱姆执行将军的命令。在和身边的二位士官进行了短暂的沟通后,他们迅速地制定了针对目标——视野远端那台装甲厚重的白色机甲的作战方案。两人在后面穷追不舍,莱姆则从侧翼突进,意图利用对方机动力的缺陷进行包抄,从而截断对方的退路。德科特型机甲的侦查系统不断分析着扑捉到的影像,通过芯片在莱姆的视野中显示出锁定目标的信息,其中就包括敌方机甲的型号:刻耳柏洛斯型防暴机甲。

刻耳柏洛斯型防暴机甲是在机甲的制造技术不断普及,并开始有民间企业参与生产的时候投入使用的一款装甲。当时正是人类解放党和超级电脑之间的斗争进行得最为激烈的时候,尽管“十君子”依然声称机甲只能由人工智能操纵,但是人类解放党中的信息技术专家已经发现了该如何通过芯片与机甲的核心处理器连接,从而使机甲将人类的意识误认为人工智能,并开始利用机甲冲击监狱和其他超级电脑控制的暴力机关。为了应对这一类日益激烈的暴动,刻耳柏洛斯型机甲作为第一款警用型机甲被开发出来,并迅速配发到了全球的监狱和警察局。为了能够应付暴动中可能发生的任何突发情况甚至是恶意的自杀性袭击,刻耳柏洛斯型机甲装配了厚重的装甲和全方位侦查系统,并因为装甲的重量而牺牲了部分机动性。刻耳柏洛斯型机甲共有两款,适用于刑警和武警的刻耳柏洛斯型镇暴机甲和多为监狱使用的刻耳柏洛斯型防暴机甲。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装配的武器和防具,刻耳柏洛斯型防暴机甲没有像镇暴机甲一样装备可用于远程攻击的长射程武器,但其装配的反矢量塔盾所张开的力场能够覆盖的范围更大,强度也比镇暴机甲高了一个等级。

这些过去七年所学到的知识一一从莱姆的脑海中闪过,它们正是如今的莱姆对于刻耳柏洛斯型防暴机甲全部的印象,也是他和独眼巨人部队的战友们制定出夹击战术的唯一根据。然而在追逐了一段时间,当莱姆发现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完全没有缩短的迹象时,涌现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似乎在告诉莱姆,依据这些地上谈兵的经验得到的结果最终只会是一场徒劳。自从模拟对战中无师自通地击败了汉克·豪威尔斯之后,莱姆就开始相信,在自己大脑中失去的一些记忆如今也许依然存留在自己的肌肉和骨骼之中,因此这一次他也决定相信身体的直觉。与事先计划好的不同,莱姆放弃了作为一个无声无息的追踪者。跟从他的意念,由侧翼突进的德科特机甲举起了手中的RPG。计算距离,瞄准目标,预设轨迹,调校误差,伴随着熟悉的轰鸣声,火箭穿甲弹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朝着白色机甲肩甲和机械臂的结合部射去。

和莱姆一起行动的德科特机甲驾驶员是两位年轻有为的军官。男性的那位位阶中士,生性开朗随和,和谁都能交上朋友,在西亚的机库曾数次和莱姆攀谈;女性的那位位阶上士,平时由于优雅而矜持的姿态而颇受男性的青睐,作战之时却总是表现出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冷酷和决绝。这两位士官皆背负着父母的厚望和家族的名誉而来,被誉为部队中的明日之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看起来都比莱姆更像是这个临时组成的作战小组的指挥者。因此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莱姆会一声不响地用莽撞的攻击来打乱预先商定好的作战计划。对于以防御见长的刻耳柏洛斯型机甲而言,在那种距离发射出的穿甲弹碰到反矢量塔盾就如同撞上防弹玻璃的小石子一般毫无杀伤力,而就算它能幸运地在机甲展开力场前命中目标,那样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让白色机甲的肩甲报废罢了。面对同伴的诘问,莱姆并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楚自己会这么做的原因,只能由事实来证明自己并没有被身体的直觉所蒙骗。

穿甲弹准确地射向了预定的目标,然而和他们想象的不同,刻耳柏洛斯型机甲既没有展开力场进行防御,也没有坦然地承受这次毫无威胁的攻击。那台白色的机甲在即将被击中的前一刻别扭地更改了自己的行进轨迹,在右转的同时顺势让机甲的躯体尽量向地面倾斜,最终用一个相当难看的动作勉强让那枚看起来毫无威胁的穿甲弹与自己擦身而过。

装甲厚实的刻耳柏洛斯型机甲在用自己最不擅长的闪避躲开理论上完全伤害不了它的攻击,更重要的是为了闪避它不得不进行无谓的移动从而延缓了自己撤退的速度,这样的事实已经足够让那两位年轻的军官理解莱姆为什么要更改预定的战术。事实上,这时的莱姆也才真正明白,刻耳柏洛斯型机甲持续行进时的速度可以不像记载在资料里的测试数据那么低下,但提升机动性的代价就是它无法展开力场防御。而另一个没有被他的躯体所遗忘的记忆也已经由刻耳柏洛斯型机甲的行动所证明:尽管刻耳柏洛斯型机甲全身披挂重甲,号称完全防御,但是它依然有属于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它的肩甲和机械臂的结合部一直存在一个自设计之初便被众多工程师视而不见却又秘而不宣的隐患,那里即使被一颗威力平平的碎甲弹击中也可能使这台机甲的驾驶员体验到支离破碎的痛苦。

为什么自己会对这样一台只从资料上看到过的机甲如此熟悉,莱姆并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对方的驾驶员也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碰到了什么样的对手。白色的机甲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顾虑的逃跑,它转过身,面对追击自己的敌人,以资料中记载的那种拖沓的速度缓慢地向后倒退,并不时用霰弹向试图逼近自己的对手示威。

这真的是被打败后溃逃的敌人吗?莱姆的心中再次涌起了这样的疑问。不过怀疑并不是他现在的任务,和两位士官一起,他一边向

对方攻击一边朝对方追去,而计划依然如原先一样——以夹击之势将敌人歼灭。在两台德科特式机甲的火力掩护下,莱姆操纵着自己的机甲迅速地从侧翼绕到敌人身后。白色的机甲意识到了危险,在莱姆向自己的后背发射穿甲弹之前张开了防御力场。火箭穿甲弹与力场碰撞,爆炸所形成的烟雾成为了最好的掩体。莱姆的德科特冒着浓密的烟尘突进,手中的武器已换成了闪烁着赤色光芒的光刃刀。反矢量塔盾的防御力场虽然能够防御住穿甲弹的轰击,却无法阻挡光刃刀由高能激光约束而成的刀刃,而白色机甲厚重的装甲在高能激光的斩击下也只会被高温融蚀殆尽。对方受到三方的攻击,即使能够看穿RPG的射击是为了掩饰之后白刃战的佯攻,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对隐藏在灰雾之中的莱姆做出反应。任务应该可以成功了吧,莱姆这样想着,向近在咫尺的白色机甲挥出了致命的一击。

然而,在光刃与力场接触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震动了三位军人渴望胜利的战士之心。突破了防御力场的光刃刀并没有让对方的驾驶员体验到死亡的恐惧,而真正在九死一生之间回味起沉眠于人工羊水之中的沉静与无力感的那个人却是莱姆。在生死存亡的一瞬间,他几乎是依靠着身体的本能才将推进器的功率开到最大。喷射在大地之上的气焰及时地将德科特机甲向后推离了原本的目标。而在德科特机甲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向后摔倒的同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紫色闪电擦过它的胯部,准确地击中了它原本所在的位置。德科特机甲薄弱的裙甲支离破碎,但莱姆已足够幸运——如果不是因为对于死亡悄然而至的步伐过于熟悉而强行中断了对于白色机甲的攻击,那么如今如裙甲一般破碎的恐怕就是莱姆自己的身体了。

“狙击机甲,西南方向,射程超过可侦测范围,推测武器为电磁加速武器,火力为加农炮级。”莱姆一边调整德科特的姿势躲过白色机甲的攻击,一边警告两位还没有完全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同伴。他估计着狙击机甲的位置,快速地移动到白色机甲的另一侧,确保比德科特更为庞大的白色机甲能够为自己遮挡住隐藏在远方的敌人的视线。

而当那个隐匿在远方的狙击机甲发现原本的目标被自己的同伴遮住了之后,经过电磁加速的炮弹开始瞄准向另外两架独眼巨人部队的德科特机甲。呼啸声不断响起,紫色的电光不断闪现。从追击者变成了猎物,男中士在一瞬间几乎被那些神出鬼没的紫色闪电迷惑住了,如果不是女性上士的德科特及时将他的机甲推开,他几乎就已经成为了这场诡异的追击战中第一个无辜的牺牲者了。

“我们必须找出狙击机甲的位置。”女上士的声音传到了莱姆的耳中,沉稳的声线和莱姆印象中那个总是掩嘴微笑的女驾驶员略带羞涩的柔声曼语截然不同。

莱姆同意女上士的看法,然而依然能够进行如此伏击的敌人,真的是溃败之兵吗?

“我联络了其他人,并不是所有的追击者都遭遇到这样的反击。”女上士一边操纵德科特机甲躲避狙击机甲的攻击,一边否定了莱姆的担心,“敌人在各自为战,这是崩溃的象征,而我们只不过是遇到了生存意志更为坚定的对手。”

莱姆觉得如此轻率地看待对手并不明智,但是女上士如同领导者一般坚定的口吻却使他习惯性地选择了服从。他打断了白色的机甲试图且战且退的意图,快速绕到了白色机甲的身后,重新将自己暴露在了狙击机甲的炮口之下。一切如同预计一般,在白色机甲几次都无法摆脱德科特机甲的拦截之后,电磁加速的炮弹重新对准了莱姆的机甲。莱姆艰难地躲避过狙击机甲的攻击,在与白色机甲的游走纠缠之间不断地变化着方位,而对莱姆佯作掩护的女上卫则在追击的同时根据射向莱姆的炮弹的轨迹,紧张地计算着狙击手的位置。在这场分秒必争的追逐中,莱姆艰难地担负着诱饵的角色,为了努力地保证自己的生存而无暇他顾。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女上士用她那冷静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告诉他目标确定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周围竟然已经聚集了那么多人。

奥克兰军事基地的近郊残留着很多过去曾兴盛一时的生活社区和购物中心,这些业已荒废的建筑残骸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军事基地外最为广袤的一片铁锈森林,而狙击莱姆和他的同伴的狙击机甲正是藏匿于这片褐色的丛林之中。不仅如此,它还是那些溃不成军的敌人们四散奔逃的最后也是唯一的终点。我们被引诱至此,这是一个陷阱。莱姆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已经太迟。女上士正在以自己最为擅长的突袭冲向终于泄露了痕迹的狙击机甲,而大多数独眼巨人部队的追击者——包括一马当先的阿卜杜拉耶将军,都已经为了追赶那些溃逃的敌人而陷入了这片活动空间狭小的铁锈丛林之中。

狙击机甲才是诱饵,机动性不强的刻耳柏洛斯型防暴机甲只是一个看起来像是主角的配角罢了。莱姆正想要前去阻止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的女上士,一阵强烈的震荡使得整座铁锈森林都摇晃起来,原本还在和自己通话的沉稳女声霎时变成了一阵毫无意义的杂音。

能量脉冲地雷,莱姆知道只有这种武器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或许应该赶到阿卜杜拉耶将军的身边去,然而当他正想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双眼之前已经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这是阿卜杜拉耶将军所蒙受的一次最大的羞辱。追击敌人的独眼巨人部队被诱入了布满了能量脉冲地雷的铁锈森林,几十台德科特机甲在一瞬间变成了无法动弹的废铁。能量脉冲地雷所造成的异常高能波动使集成能源的转化产生异常,从而极大地损伤了机甲的动力系统。而以增幅的脑电波为媒介与外界互联的芯片也会因为能量脉冲所产生的辐射而主动切断与外部的连接,以避免人类的大脑受到辐射的伤害。芯片会用十五分钟的时间重新调整脑电波的状态以适应外部的环境,而这意味着被困在铁锈森林中的所有机甲在这段时间内完全无法动弹,而这已足够使它们变成瓮中之鳖。

费瑟尔·戈登和费迪南德·伊尔格纳各率领十台机甲从铁锈森林后方的巨大坑洞中一跃而出,封住了阿卜杜拉耶将军的退路。贝斯特上校则亲自率领十五台机甲从正面发起攻击。陷入铁锈森林之中的德科特机甲虽然在数量上不输于敌手,但他们被拥挤在空间狭窄的建筑群中,而且大部分都还没有从能量脉冲的冲击中复苏,因此最终只能向被摆放在案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或许是为了不引起敌人的怀疑,引诱他们进入铁锈森林的白色机甲也没有装配反能量脉冲的防护装置。因此除了克劳德·Z·史隆的银鸦机甲幸免于难以外,其他白色的机甲几乎都蒙受了和德科特机甲同样的磨难,它们和德科特机甲混杂在一起,虽然大多数在这场混乱的围歼中因为友军的误伤而受损,但却成功地成为了阿卜杜拉耶将军撤退的又一个阻碍。如果不是因为指挥着后军的安德烈·里维斯在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及时制止了后军的行进,并带领那些幸免于难的德科特型机甲奋力从贝斯特上校不够严密的包围圈中打开了一条逃出生天的通道,并在断后时利用临时设立的据点阻拦了追击的敌人,那么奥克兰也许就会成为阿卜杜拉耶将军和莱姆的葬身之处。

和莱姆同样幸运的还有那位果敢的女上士,共同经历过的死里逃生使她成为了独眼巨人部队中唯一一个能够记住莱姆名字的人。离开了战场,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而又优雅的可爱女人,只是如今的她更愿意呆在莱姆的身边而不是和那些自命不凡的追求者周旋。

尽管莱姆依然如同看待陌生人一般生疏的眼神有时会让她感觉到自尊受挫,但是她依然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抛弃这个和自己拥有一份同样回忆的男人。对于女上士和莱姆的友谊,其他的驾驶员颇有微词。在独眼巨人部队中,一直有传言说女上士和那位性格开朗的男中士之间拥有着比友谊更为深厚的关系,然而在男中士牺牲于铁锈森林后才没多久,女上士却开始与那个对任何人都敬而远之的莱姆出双入对,这多少会让一些妒火中烧的人产生恶意的联想。

对于这种无中生有的揣测,女上士曾多次在莱姆面前表达过自己的不屑,而莱姆对于这些不利于自己的流言却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尽管已离开了新西兰,但他却还没能从褐色的铁锈森林中走出来。在能量脉冲将机甲变成动弹不得的废铁之后,莱姆在驾驶舱的黑暗和寂静中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在这一次短暂而又漫长的等待即将结束的时候,莱姆的内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那就是自己的性命正被别人握在手中。莱姆知道,那是因为他面前的刻耳柏洛斯型机甲比他的德科特更快地恢复,那台白色的机甲如今可以随时夺走他的性命。自从沉眠中苏醒,已经过了七八年。如果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只是死亡长眠之中的一场幻梦的话,那么在此时让这个梦就此终结无疑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莱姆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一切的结束。然而,直到自己的视觉再次被机甲的侦测系统所取代的那一刻,他依然没能等到那个期待已久的结局。而原本在他面前那台白色的刻耳柏洛斯型机甲,也已经消失不见。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束手就擒的敌人?莱姆感觉到无法理解,那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觉再次涌上了心头。

那个人,那个素未谋面的敌人,只有他能够帮助我重返死亡。这一次,莱姆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的意义。
#12 - 2013-5-15 16:46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2208年,8月

“你应该叫曾德把我也留下。”尽管已经被中年男人移到了视野最偏僻的角落,那个梳着雷鬼头的亚裔男人依然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好的中尉都需要两个副官,男副官用来挡枪,女副官用来暖床。”

道格拉斯中尉才不需要一个用饶舌来掩饰恐惧的副官,中年男人这样想到,但是他可没有精力和那个雇佣兵部队里的雄辩之才打嘴仗,甚至连直接中断与那个家伙的通讯的心情都没有。


“不过眼下还有个容易的小任务。”道格拉斯·曾德的话言犹在耳。中年男人了解自己的指挥官,他知道道格拉斯中尉会用“容易”这个词来形容什么样的任务。对于道格拉斯·曾德而言,当初卡瓦尼奥·门德斯大军兵临加拿大时,从令人窒息的重重包围中护送贝斯特上校突围,这样令人绝望的苦战才是“容易”的任务。然而这一次,如果仅仅从道格拉斯中尉的描述来看,他们所要完成的可不像是什么“容易”的任务。

根据道格拉斯中尉所言,这次的任务既不需要舍弃性命的觉悟,也不需要考验意志的缠斗。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扰乱敌人,悄悄潜入敌军行进的队伍,趁对方不备快速发起袭击,在对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撤退,然后到另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继续这种放暗枪的游戏,直到克劳德·Z·史隆上尉发布撤退的命令。

尽管贝斯特上校对于自己儿子的失踪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他最忠实的下属尤诺佐维奇顾问和克劳德上尉却不会让自己的领袖承受丧子之痛。作为近身护卫贝斯特上校安危的侍卫队长,克劳德上尉在恐猫中队的最后一次进攻中为了让两仪号摆脱敌军的纠缠而不得不以一敌五,而当他终于将身边的敌人清理干净时,他已经无法再找到两仪号的踪迹。尽管如此,他却一直没有中断和尤诺佐维奇之间的联络。因此,当尤诺佐维奇得知亚历山大失踪之后,他立刻向克劳德上尉通告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在得知了贝斯特上校的痛苦之后,离威灵顿已近在咫尺的克劳德上尉更改了自己行进的方向,转身向北前行。这不仅仅是因为尤诺佐维奇已向他暗授机宜,更是因为他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懊悔之情。事实上,自从米兰达重新出现在贝斯特上校身边时,克劳德·Z·史隆就一直陷于一种负罪的心态而难以自拔。如今亚历山大的遭难更让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在奥克兰时没能狠下心来遵照尤诺佐维奇的计划让米兰达永远沉眠,才使得年幼的少主遭受了如此的不幸。如今,他决心亲手弥补自己的错误。在其他人进行整备的时候,他一直在敌军中游走,寻找着米兰达和亚历山大的踪迹。这一次,他决不会再违抗尤诺佐维奇的命令。

尽管克劳德·Z·史隆从不有负ACE之名,但尤诺佐维奇知道光靠他一个人断然无法完成自己的计划。因此和在奥克兰伏击独眼巨人部队时一样,道格拉斯中尉和他的雇佣兵部队再次成为了克劳德上尉的援手。在从尤诺佐维奇顾问那里接受了任务之后,道格拉斯中尉从剩下的手下里挑出了八位幸运儿,他们的机甲在外形上和克劳德上尉所驾驶的福金型机甲最为相似。这些白色的机甲被涂成了银色,并装上了福金型机甲那对标志性的金属飞翼——它们可以通过反重力系统和推进器控制气流阻力,从而使银鸦得以在低空翱翔。

“它们只是让你们看起来更像银鸦的装饰品而已。”不过,当某位自信心膨胀的家伙戏谑地自夸定能比克劳德上尉飞得更快时,道格拉斯上尉直截了当地打消了那些佣兵的幻想,“如果你们一定想要用这对翅膀飞的话,我敢保证你们一定会因为它们的重量而摔得更惨。”

福金型机甲得以驰骋于沙漠的秘诀不止在于卓越的机动力和那对令人羡慕的双翼,还在于其独有的幻影迷彩系统。这种由特殊涂料和光影化程序联合运作的反侦察系统可以让敌方机甲的传感器无法捕捉到福金型机甲的身影。时过境迁,银鸦卫已被新苏联的伊阿洛维特部队消灭在白令海峡,如何识破幻影迷彩系统的伪装也早已不是秘密。只是在银鸦卫覆灭之后,那些程序员和工程师们便对这个风光不再的反侦察系统失去了兴趣,这使得对于幻影迷彩系统以及破解它的程序的研究从此停滞不前。如今只要不是过于落后的机甲都可以准确地侦测出福金型机甲的行动和位置,然而自从白令海峡之战开始便存在的侦测系统无法准确显示机甲型号的问题却依然没有得到解决。这个在当时被新苏联的程序员们一致认同为根本不需要解决的问题——除了福金型机甲之外没有任何机甲会使用这个系统,如今却变成了佣兵们混淆视听的利器。敌人的传感器就算能忽视他们背后那对别扭的翅膀而解析出正确的型号,敌人的驾驶员们也依然会认为站在他们眼前的就是克劳德·Z·史隆所驾驶的银鸦,而这正是他们想要达到的效果。

卡瓦尼奥·门德斯是一位精明的指挥官,但他最大的弱点也正是过于精明。一只银鸦即使再小心也无法偷偷掠过他的大军而不被他察觉,但如果那只银鸦在同一时间不同的地点堂而皇之地在他的大军面前出现了好几次的话,那么他反而会因为考虑到更危险的可能性而迟迟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从而使克劳德上尉获得可趁之机。一旦克劳德找到了亚历山大的踪迹,作为他的分身的佣兵们只要在敌人仍在迟疑之时隐没行迹,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到库克海峡,那么这次任务便大功告成。

“只要确保史隆上尉和亚历山大·亚当斯渡过库克海峡便是胜利。”这是道格拉斯中尉对于这个任务最后的结论,“断后和接应会由费迪南德·伊尔格纳少校负责,诸位不必参与。”

“那家伙明明统领着贝斯特上校的卫队,但一遇到事情还得靠我们来帮忙。”雷鬼头继续通过讥讽他人来抒发内心的不安,中年男人知道他在恐惧的是什么。

这次竟然连断后都不需要,对于长年被当作弃子使用的佣兵们而言,这样破天荒一般的好事难免会引起他们的不安。中年男人同样无法为此而感到安逸,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萦绕在他的心头,令他心神不宁。他突然记起一件已被遗忘许久的往事,那是他即将要接受死刑判决的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当时的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还在为关押他的看守所带给他的新奇感而兴奋不已。看守告诉他他的父亲来看他,这个在中年男人的印象中始终疲惫不堪的父亲,早已被穷困的生活压榨得失去了关怀和爱的能力,然而那一天却对于已许久未用正眼看过的长子始终抱持着和善的微笑。他用中年男人之前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说他是个坚强的乖孩子,是弟妹们的榜样,并告诉他明天只要对所有的问话一概称是,便能平安返家。当时还是个少年的中年男人已经很久没有从双亲那里接受过家庭的温暖,明天会平安无事的好消息也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和愉快,反而让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中。一整夜,他都因为恐惧和紧张而难以入眠,在辗转反侧之间好不容易熬到了东方发白。法庭上,因疲惫和不安而浑身颤抖的他如父亲所言的那样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并表示不再上诉,然后就被当作死刑犯丢进了黄石国家监狱。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如今他所体验到的不安,正是他在那个漫长的不眠之夜所品尝过的,预感到死亡的恐惧。

正是因为再度回忆起这段早已被自己遗忘的经历,中年男人才甘愿冒着违抗道格拉斯中尉的风险也要把白发少女留下。他了解道格拉斯中尉,知道这名军官即使再不愿意,也能够为了尽到军人的职责而不动声色地送自己的手下赴死。更何况战斗中一定会有牺牲者,即使这次的任务真的像道格拉斯中尉所言的那么容易,自己也有可能成为那些在毫无危险的情况下因为难以预料的意外而不幸殒命的殉难者。因此,尽管这种曾经将自己带入死亡的不祥感觉缺乏确实的依据,他也宁愿被白发少女埋怨也一定要将她留在道格拉斯中尉的身边。雷鬼头的黄种人至少有一点没说错,离开了自己的白发少女迟早有一天会和道格拉斯中尉或者别的男人建立起更加亲密的关系。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想要给白发少女的原本就是一个家庭,而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家庭的意义本就是寻找到一个可以和她一起繁育后代的男人。若是这一切注定会发生而自己的死亡又已被不祥的感觉所预知,那么至少不要让少女亲眼目睹到自己的尸体——毕竟,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她所依赖的亲人的死亡。

被涂成银色的佣兵们在离开威灵顿后便分散开来,开始单兵作战。雷鬼头以花哨的俏皮话结束了通讯,中年男人也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作战上,重新成为了那个专业的雇佣兵。将推进器的功率减到最小,借助周围的环境隐藏自己的踪迹,尽量避免机甲发出过于嘈杂的声音,中年男人耐心而又缓慢地向北行进,不久就发现了敌人的踪迹。为了避免进入敌人传感器的探测范围,白色的刻耳柏洛斯机甲调转了方向,向西北方迤逦而行。尽管这次的任务就是引人注目,但中年男人也知道,要达到出人意料的结果,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时机。因此他不着急,而是耐心地在敌军的周围游走,并仔细观察着那些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仍在匆匆行军的敌方机甲。要寻找一个易于逃脱而又能够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地方并不容易,而在一无所获之前,中年男人宁愿无所作为地来回兜圈子。

欧亚大陆军事同盟的机甲主要是亚洲生产的灵官型机甲,但也有一些部队会像独眼巨人部队那样根据自己的需要配装其他型号的机甲。它们统一涂装成蓝色,联合国的标志和欧亚大陆军事同盟的圣马丁鸟标记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然生辉。它们保持着紧凑的序列向南推进,不断将那些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人群冲散。这些逃亡的流民有些是失去了家园的平民,有些是脱掉了军装的逃兵,有些是和家人失去了联系的无助者。他们中有些人原本身份显赫,有些人则是家财万贯,而事到如今却都成为了庞大机甲脚下仓皇逃窜的蝼蚁。他们追寻着前人的脚步前往威灵顿,却不知此时的威灵顿已成为一座空城。

中年男人一边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一边继续往西北行进。在他的身后,已经开始陆续传出零星交火的声音。它们原本只是很远地方的一声爆炸,但逐渐密集起来,令人无法辨明它们的方向,最终搅乱了这支井然有序的队伍。中年男人明显地感觉到了敌人所发生的变化,蓝色的机甲更改了行军的节奏,大部分的机甲举起武器,进入了戒备状态,不断有小队脱离队伍,独自向它处前行。中年男人知道,自己行动的时机到了。他提升了推进器的功率,操纵着拥有双翼的地狱犬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敌人扑去。当敌方的机甲逐渐开始进入机甲的可探测范围时,中年男人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机甲原来是倍感熟悉的德科特式机甲。

莱姆,中年男人又想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在黄石国家监狱中唯一愿意与犯人对弈一局的狱警,这个被自己盗取了身份,然后又在战场上被自己所拖累的男人,中年男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抱有怎样的情感。中年男人不觉得自己应该对他保持愧疚的心情,因为盗取他人的姓名原本就是他的生存之道。他是靠着利用一个又一个他人的名字才能侥幸活到现在的,他曾以一个女人的名字自由地进出商店偷窃食物,也曾以一个军人的名字用他那些微薄的抚恤金来支付日益沉重的资源税,直到最终以一个通缉犯的名字被逮捕并判处死刑。在使用他人的名字生活了那么多年后,他已经把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名字彻底遗忘了,反而因为经常需要驾驶刻耳柏洛斯机甲的缘故,他已经几乎以为莱姆就是自己的名字。直到在加拿大时,机甲的核心处理器检测到相同芯片的事实和“系统错误,强行中断连接”的提示音才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那个处处与人为善的狱警。

他再次以为那个真正的莱姆已经死了,直到在不久前奥克兰的那场诱敌战中,一台陌生的德科特机甲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将他逼入绝境。只有真正驾驶过刻耳柏洛斯型机甲的人才会知道,全速行进的地狱犬无法张开防御力场。而另外一件事,则是只有那个曾经驾驶过同一台刻耳柏洛斯型机甲的狱警才能领会的秘密。肩甲和机械臂结合部位的缺陷,并不是所有刻耳柏洛斯型机甲的弱点,而只是这一台刻耳柏洛斯型机甲机身上存在的毛病。不过这一次,中年男人并没有再和之前一样陷入难以动弹的困境,只是再次成为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在铁锈森林中,作为诱饵和牺牲品的他从能量波动的震颤中复苏,瘫倒在他面前的德科特式机甲却依然无法动弹。只要将手中的动力锤随意一挥,他就可以重新夺回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中年男人深深明白这一点,但是到最后也没有挥下那致命的一击。他原本应该那样做,但是他依然没有忘记白发少女的固执和担心。莱姆对于他而言始终已是过去,终有一天他会偿还他所亏欠的一切。然而中年男人知道,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真正重要的那个人,那个根本不会在乎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的人,并不在这里——他已经亲手将她从自己的身边送走了。
#13 - 2013-5-23 17:23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奥克兰的失败并没有过多的挫败部队的士气,莱姆可以从周围的人们自信满满的表情看出这一点。所有人都将这次即使对于独眼巨人部队而言也不算太沉重的失败看做是敌人的狗急跳墙或是死灰复燃,而之后贝斯特上校的慌乱逃窜也似乎很快佐证了他们的观点。只有真正经历过铁锈森林溃败的士兵们表情凝重,难以保持乐观。他们并不是无法忘记失败,而是无法忘记那些死去的人。失败后的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变得沉默寡言,在更多的时候他更喜欢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没人能透过他肃穆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也没人敢轻易触犯他那种固步自封的威严。莱姆知道,这一次的失败让阿卜杜拉耶觉得自己失去了最后一次为自己的挚友杀死贝斯特·亚当斯的机会。亲临新西兰的卡瓦尼奥如今关注的是远在南美洲的那头幼虎,贝斯特·亚当斯注定会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然后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之中偷取本不属于他的利益。因此,阿卜杜拉耶将军对于如今新西兰越来越顺利的战局毫不关心,当他的部队和其他的部队一起像仪仗队一般有条不紊地向南挺进,在追赶贝斯特·亚当斯的同时向全世界昭示着卡瓦尼奥·门德斯的力量时,阿卜杜拉耶将军已经和自己的挚友一样,开始考虑如何下一场战争中确保己方的胜利。

而莱姆则不会有这样的深思熟虑,虽然不知以前是怎样,如今丢失了过去的他就更喜欢着眼于现在。如今的他已不是孤身一人,但却依然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法对那个经常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上士表现出更多的好意。在经历过铁锈森林一役后,他如今的目标便是和那个注定终将取他性命的对手再次相见。在向南行进的过程中,他留心于每一台被捕获的机甲和那些散落于各地的机甲残骸,然后正如他所预料地那样并没有发现刻耳柏洛斯型机甲的踪迹。那个人依然还活着,莱姆甚至能感到他的存在——他和那个坚韧而顽固的上校一样,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前断然不会枉送了性命。莱姆坚信着这一点,平静而又毫不声张地等待着终结自己生命的那个人的到来。

在向南行进的过程中,印有联合国标志的蓝色机甲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只有零星的交火时有发生。他们有些是澳大利亚僭主忠诚的卫士,他们向自己的长官宣誓只对丘利纳家族效忠,在和贝斯特军的游斗中逐渐丧失了对现实的感觉,浑然不知澳洲正发生着变革,依然固执地将除了和他们一样喷涂有独角兽图案的机甲之外所有的机甲都视为敌人。另外一些则是在逃亡中和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的贝斯特上校的追随者,他们有些在潜逃往威灵顿的途中泄露了踪迹,不得不进行最后一搏。另外一些则知道自己断然无法到达威灵顿,干脆潜伏在无法令人察觉的角落里,企图通过持续不断的游击战扰乱敌人的步伐。这样的攻击几乎已让人见怪不怪,但莱姆却觉得这一次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当一开始机甲相互射击的声音传来时,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几乎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继续进行自己的事情。而通讯官发布命令的声音也依然是懒洋洋的,令人提不起精神。然而随着爆炸声接连响起,周围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一向处变不惊的通讯官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通讯系统中传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迫,传出的情报越来越明晰,直到最终确认了敌人的身份。

“敌情确认!敌情确认!目标为贝斯特·亚当斯军侍卫长克劳德·Z·史隆上尉,使用机甲为Cs-0236福金型强袭装甲,坐标位置为(44'12 170'26),敌人目的仍无法判明,全军进入二级警备状态。”

克劳德·Z·史隆,此人在奥克兰之战前并没有太多显耀的战绩,但铁锈森林的伏击战却使他变得名声斐然。现在人们更愿意把他的名声和阿拉斯加的银鸦卫那些已逐渐被世人淡忘的传奇联系起来,从而使史隆上尉平添了许多模棱两可的事迹。但对于莱姆而言,他却很难将铁锈森林中的那一抹银色与他从历史资料中看到的那支驰骋于荒漠的银鸦卫联系在一起。银鸦卫业已覆灭于白令海峡,它见证了一代赌王的志向和悲愿。而克劳德·Z·史隆却是近在咫尺的对手,他对于莱姆而言代表着铁锈森林中的阴谋和死亡。如今他再次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这让莱姆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莱姆留心听取通讯系统上流传的各种情报,觉得自己的预感似乎正在逐渐成为现实。有关于史隆上尉的报告可谓是众说纷纭,他一会被发现从略伦特的要塞守卫者手中抢下了被俘虏的贝斯特军的军官,一会又被指认杀害了侯赛因家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拉马达恩·侯赛因,并从他的机甲上夺取了原本属于卡瓦尼奥·门德斯的对舰式光束武器系统。还有一份附带有影像资料的报告则明确地显示出,克劳德·Z·史隆上尉突袭了印度的青喉者部队,并重创了南亚区防戍司令西乌维斯·苏吉特的因陀罗型机甲。而部分澳大利亚僭主卫队的人则声称,克劳德·Z·史隆上尉为了报复那些曾在悉尼企图暗算贝斯特·亚当斯的澳洲军官们,而一直在他们的附近游弋。

莱姆不能肯定这些错综复杂、前后矛盾的报告中究竟有多少是夸大其词,又有多少是敌人的阴谋所造就的虚言。即使剔除掉那些完全不符合情理的部分,这些报告中所描写的那位史隆上尉也已经毫发无伤地在戒备森严的各支部队之间来回穿梭了三、四回。在莱姆看来,就算是当年的阿莉亚·伊比舍维奇也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壮举。欧亚军事大陆同盟的部队一向令行禁止,在防范偷袭和渗透的方面从不会掉以轻心。虽然说不上是无懈可击,但也绝对不会让一台机甲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自己的部队当中肆意游荡。纵使克劳德·Z·史隆拥有银鸦之名,也不可能在有那么多目击者的情况下依然还能活着离开。更何况,无论他的目的如何,作为一个潜伏者,他的表现似乎也太显眼了。他几乎和每一个发现自己的敌人都发生了战斗,而且丝毫没有遮掩自己行迹的意图。这种古怪的行为让莱姆想起了史隆上尉在奥克兰时那次诡异的溃败。他一定在谋划着什么。莱姆这样告诉自己,却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安——这原本就是战争中应该遇到的常事。

“西南方向发现敌人踪迹,第二十三小队出击迎敌。”就在这时,莱姆的耳边传来了那位女上士的声音。尽管在奥克兰落败,但她在战场上一贯英勇的表现已足够使她晋升为士官长。如今身为士官长的她领导着一个五人小队,而依然停留在上士军衔的莱姆便是其中之一。莱姆的视野中很快显示出了女士官长传送给他的目标坐标,那里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太远。莱姆跟随在自己的队长身后,加快速度赶到了预定地点,很快发现了一台银色的机甲正在和二台蓝色的德科特机甲缠斗。莱姆机甲的侦测系统锁定了那个银色的身影,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运算后,原本应该显示出目标机体型号的地方却只显示出了一排问号。

莱姆知道,擅于特种作战的银鸦卫惯于隐藏自己的踪迹。而当它们的手段对于它们的敌人不再是秘密之后,显示错乱的机体信息便是银鸦卫的反侦察系统存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的痕迹。因此,在出发之前,女士官长也早就知会过自己的下属,无论侦测系统显示出的敌机型号是什么,都一律将其视为福金型机甲。然而,随着敌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莱姆却已经难以再相信自己面前的那个银色身影便是克劳德·Z·史隆的福金型强袭机甲。虽然多了一副突兀的金属翅膀,但莱姆太熟悉那个因厚重的装甲而略显臃肿的身影了。尽管如今眼前的一切并不是由自己的双眼所看见,而是通过芯片演算而成的虚拟图像。但莱姆知道,这些忠实地反馈了冰冷的电子眼所记录的一切的逼真图像往往比人类亲眼所见的世界更为真实。因此,尽管身边的同伴都将眼前的敌人当作那个神出鬼没的银翼飞鸦,但莱姆却清楚它的真正面目。它是为了我来的。莱姆这样想着,略微感到了些许欣慰。他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在从两架德科特的背后向它们发起突袭时,中年男人可以感到克劳德·史隆上尉和自己的同伴已经在敌人的心中植入了恐惧。那两位独眼巨人部队的驾驶员在发现偷袭自己的机甲是银色的时候,明显地表现出了迟疑和慌乱。看起来他们甚至连对方手中的武器是完全不适合福金型机甲的镇暴霰弹枪都没有留意,就武断地将自己的敌人认定为银鸦而仓促应战。不过史隆上尉自奥克兰撤退以来便未进行过补给,以他的能源和弹药贮备而言,使用捡来的或是抢来的武器作战大概也不是什么怪事。考虑到这一点,中年男人便不再遮遮掩掩,而是使用动力锤以自己最擅长的近身战与敌人纠缠。令他稍感敬佩的是,在略显惊慌的情况下,对方显示出了军人的素质,依然能够鼓起勇气全力对抗自己的敌人。中年男人虽然也不想太快解决对手,但却也没有刻意保留实力,却一直无法占据绝对的优势,最终让那两个露怯的敌人将战斗拖到了援军的到来。五台德科特机甲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包抄而来,中年男人知道自己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他向自身右侧的德科特机甲挥锤一击,趁着对方闪避的空隙赶在被包围之前脱离了战斗,开始向西南方向撤退。

撤退的路线中年男人早在之前迂回行进之时就已经打探过。如果对方和他们的统帅一样喜欢追逐示弱的敌人,那么他会在适宜的地点让那些勇敢的家伙吃吃苦头。而如果对方足够谨慎,一心秉持穷寇莫追之道的话,那么他也就会在下一个岔口改变行进方向,从而在摆脱追兵的同时重返独眼巨人部队再次进行那种骚扰的游戏。在经历过多年的战斗后,中年男人对于德科特机甲的性能已经太过熟悉。他知道如果仅仅是逃跑和追逐的话,自己的机甲虽然不能像真正的银鸦一样让对方望尘莫及,但也不存在被对方追上的可能——除非他又碰上了那个和自己共用着同一个名字的男人。

对于敌人的包抄就差一步便能够成功,女士官长难免感觉有些失落,但依然冷静地命令自己的属下原地待命。在发布了这条命令之后,女士官长便在通讯系统中陷入了短暂的静寂。莱姆知道,这位干练的队长正在忙碌地与上级和其他部队的通讯官联络,试图利用现有的情报推测出银色机甲的真正目的,从而在追击和撤退之间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莱姆也知道,以士官长的性格,这样的讨论并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只是如今的他已经无法再耽搁一分钟。推进器喷射出炎热的气焰,莱姆的德科特一骑绝尘,距离自己的队友越来越远。

“莱姆上士,立刻停止追击,返回原地。”女士官长并没有去追赶自己的好友,而是以队长的严厉和威严命令他不要去做傻事。尽管她是整个独眼巨人部队中和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但她并不了解这个失忆的男人空空如也的内心,也不明白一向恪守本分的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冒失的举动。她只是隐约地感受到,这个男人抱持着和他人截然不同的觉悟和向往。在失去了恋人之后,她已不想再次失去那个和自己分享着相同回忆的朋友了。因此,尽管不知道他的目的,她依然仍在尽力阻止这个男人的离开——对于莱姆这样违抗军令的下属,她完全可以采取更加强硬的手段,但是她却只以长官的威势命令他回到大家身边——这已经是身为军人的她所能表现出的最大限度的温柔。

“抱歉,但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战斗。”然而,莱姆的回应却让她终于明白,这个沉眠了许久之后突然苏醒的男人并非死里逃生,而只是暂时在前往死亡的路途中迷失了方向,而如今只是到了他该重返归途的时候了。

在加速行进了五分钟后,中年男人可以断定,在自己身后追赶的只有一台德科特机甲。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只要那个自告奋勇的志愿者足够幸运,就可以在避免风险的情况下继续掌握敌人的踪迹。更何况,即使不幸被敌人杀死,对于兵强马壮的独眼巨人部队而言,一台机甲和一个低级军官的牺牲原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损耗。不过,中年男人并不想多做无谓的杀戮,如今他的任务是制造混乱而非尸骸,更何况他还需要这个活着的敌人向其他人传递追踪失败的沮丧消息。

单纯从机动性而言,德科特机甲和刻耳柏洛斯型机甲近乎在伯仲之间,这个时候能够决定追逐战胜负的便是驾驶员的经验和技术了。黄石监狱的死囚自黄昏革命之前便已开始驾驶刻耳柏洛斯型机甲逃亡,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足够的把握来掌控这场比赛。德科特机甲只比他晚出发一步,但是它却一直都只是在传感器有效范围的边缘忽隐忽现。只要一直保持这样的距离,中年男人便能够在下个岔口如自己计划的那样,在敌人视线的死角拐入一条偏离的小道,在沙丘和建筑物残骸的遮掩下再次潜入银鸦作乱的大军之中。当然,逃亡了半辈子的他也不会让对方有根据遗留的痕迹判断出他行进方向的机会。

原本一切是应该如此顺利,然而在中年男人即将拐入岔口之时,一枚精准地朝他拐入的位置射击的火箭穿甲弹却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调整了推进器的方向,原本要向左转向的刻耳柏洛斯型机甲在爆炸声响起的同时在原地转身,最终正面朝向了自己的敌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跟随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莱姆知道,自己身前的敌人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但那台银色的机甲却佯作不知,继续前进,这只能证明他成竹在胸。就和在铁锈森林中一样,他不想杀了我。莱姆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同时也坚信眼前这位势必要为自己带来死亡的对手无法逃避自己命中注定的职责。莱姆驾驶的德科特原本可以更快,但他却刻意地将速度保持在原本的水平,这样既不会丢掉敌人的踪迹,又不至于因为太过急迫而打草惊蛇。他跟从着他,耐心而执着,一如跟从着自己的命运,终于在这个对手即将要摆脱掉自己之前发现了他的意图:前方的岔口,他只看到了一边的通路,另一边则因为地势和环境的关系而位于视线的死角。原来他是想要甩开我。莱姆这样想着,操纵自己的机甲举起了手中的RPG。在瞄准镜放大的影像中,银色的身影依然暧昧不清。微微向左倾斜,莱姆朝着预定的方位射出了向死神探求归路的火箭。

穿甲弹爆炸的烟雾仍未散尽,虚拟沙盘上敌人加速向前突进的身影形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闪亮绿线。他刚才没有使出全力,中年男人难免感到些许的不甘心,原来他连德科特也能驾驶得这么熟练。转眼之间,敌人已近在眼前,这样的距离已足够让他们大脑之中记载着相同信息的芯片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未知错误!未知错误!”象征着危险的提示音再次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只是就像在奥克兰时一样,如今的中年男人已经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的机甲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进行驾驶员变更。”中年男人向自己的地狱犬发出了指令。

“驾驶员已经变更,重新进行身份验证。”

“身份验证完成。”

“驾驶员变更为美利坚合众国爱达荷州司法型人工智能AI-L623号,使用权限等级提升为管理员。”

司法型人工智能AI-L623号,这就是当年判处他死刑的那位冷冰冰的法官的名字。当年的它在中年男人的心中只是一个拥有着冰冷声音的虚无缥缈的形象,但是在最后一次庭审结束后他才发现原来这个由程序模拟出来的电子人格也具有自己的名字,而他大脑中的芯片连这个毫无生气的名字也能够据为己有。原本中年男人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使用这个非人的身份,直到加拿大的那次意外让他开始研究刻耳柏洛斯型机甲的身份验证程序后,他才发现当年刻耳柏洛斯型机甲在配发之前已经为所有的司法型人工智能设置了管理员权限。

“删除驾驶员莱姆·鲍德温的使用权限。”强忍住内心的厌恶,中年男人以管理员的姿态向自己的机甲发布了命令,“添加新驾驶员,驾驶员姓名:无名者。”
#14 - 2013-6-2 16:39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2180年 6月

四年前人类解放党对于“十君子”超级电脑的最后一次反抗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在所有支持人类解放党的联合国官员都被罢免或囚禁的同时,“十君子”所推行的行政电子化也终于大功告成,世界上大部分的行政和司法机构都完成了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的政权交替,人工智能开始全面掌控各大洲的经济和政治命脉。而通过推行部队的机甲化改造和扶持别卓琳娜温特尔这样的年轻军官,超级电脑也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霍斯特·刘易斯对于超级电脑的迷恋已经超过了前任,他对于超级电脑所造成的经济危机完全视而不见,对于部分有钱人利用电脑病毒掠夺资源和财富的现实也置若罔闻,只是一味地相信那些通过0和1的运算而得出的结论不可能出现纰漏。他甚至公开宣称,超级电脑是无机质的弥赛亚,理应受到全人类的膜拜。

于此同时,“天·地·人”发表了自己作为歌手团体的第一张专辑《川中岛的Valentine's Day》,三位少女空灵的歌声拯救了在颓唐的世道之中苦闷挣扎的世人,专辑的主打歌《毘沙门天的眼泪》连续五十周下载和点播量全球第一的记录,“天·地·人”组合迅速成长为北美和亚洲最受欢迎的偶像团体。如今这三位少女的崇拜者们,依然只会对着他们迷恋的偶像卖力地嘶喊助威,只是他们中最激进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因为政府对于“天·地·人”组合越来越审慎的态度而对超级电脑和腐败的政府感到不满,他们开始将对于政府的抨击和对于“天·地·人”组合的忠诚度联系在了一起,一种狂热而危险的氛围正随着三位少女令人难忘的歌声不断向全世界扩散。

时事动荡,世界正在压抑的混乱中一步步走向战争的深渊,然而他的故事却和这些世间的纷乱无关。作为北美洲的一个普通的穷人,他和每一个深陷入经济衰退却无力自拔的同类一样,唯一关心的事情是食物和钱。

他出生于一个被时代背叛了的家庭,在“十君子”的货币和税制改革初见成效后,人类的前途初见曙光,人工智能则开始随着对于超极电脑的赞誉而被各个部门的行政机关广泛地采用,出生于中产阶级的他的父亲幸运地拥有了上大学的资本,并选择了电脑编程作为自己的专业,从而在毕业后很快便能在政务部门获得一份薪水和地位都不错的职务,专门负责对于承载了人工智能的电脑进行维护和修理。然而,在他的父亲认识了他的母亲,在亲朋的祝福声中步入婚姻的殿堂后,在和人类解放党第一次的斗争中因为前联合国秘书长的支持而大获全胜的“十君子”虽然已经对于混乱的货币和能源市场表现出了束手无策的疲态,但依然认为人工智能已经具备了自我维护和管理的能力,从而开始在全世界的政府部门中大量裁撤程序员。此时的美国业已衰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操纵世界和联合国的超级大国,只是辽阔的幅员和往日的荣光才使它得以继续保持国家的名义,但却只能像那些失去了独立的主权而依附于更加强大的国际组织的小国家一样对联合国和“十君子”唯命是从。于是,他的父亲和其他大多数被人工智能抛弃了的程序员一样,失业了。而就在他父亲接到罢免通知的那一天,在家中主持家务的他的母亲第一次出现了妊娠反应。

失业之后,凭借着过去的积蓄,他的父亲依然能勉力保持过去那种体面的生活。然而,这种为了保持尊严而坐吃山空的行为对于他们捉襟见肘的日常开支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十月怀胎,他呱呱坠地。而在为他支付了资源税等等名目繁多的税款终于使他获得了成为公民的资格后,他的父亲终于发现,自己已经付不出钱来为自己的儿子安装每个公民都必须具备的生物芯片了。

在大脑皮层中植入芯片是在联合国从北美洲迁移到欧洲的时候开始成为人类生活中的必备一环的。该项技术是智能终端不断向微型化发展的结果之一,由根植于大脑皮层的有机材质智能芯片充当核心处理器进行运算,人类通过脑电波向芯片发布指令,而芯片也可以通过增幅的脑电波为媒介与外部进行无线连接。它源自于旧时代风靡一时的智能眼镜,在以有机物质和纳米技术制造的微型芯片实现量产后开始和大脑融合,从通过视神经传导信号的隐形镜片到皮下植入的芯片再到与大脑皮层的结合,最终成为了人类自己创造出的人造器官。而在超级电脑“十君子”被研发的那段时间,生物芯片的作用开始不再仅仅局限于即时通讯和更加逼真和便捷的多媒体娱乐功能。在芯片通过增幅脑电波与外部设备连接的可能变成现实后,芯片就渐渐开始代替身份证、银行账户和护照的功能。通过外部设备的扫描,人们可以从芯片中读出一个人的名字、身份、家庭关系、信用情况和工作权限。这些信息具有唯一性,有机芯片可以通过类似于遗传代码的形式来储存信息,从而使输入的信息只能读取而不能修改,只有在取出大脑后才能进行复制——而复制的芯片只有在被植入相同的人类皮内时,才不会出现排异反应。正是因为芯片的便利性和唯一性,它广泛地受到了人类的欢迎。而当法庭都开始将芯片作为与基因比对具有同等效力的证据的时候,它就已经成为了封印着人类灵魂的灵魂之石,失去了它的人类便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正是因为如此,在最终被芯片植入中心拒之门外后,他依然拥有了自己的芯片,尽管他的父亲始终没有告诉他究竟是如何把芯片放进他的大脑里。虽然省下了这一笔不小的开销,随着孩子的成长和增多而不断加重的经济负担依然在不断挤压着这个家庭所残留的微末温情。自从他拥有记忆以来,他的父母便一直在愁眉不展和相互埋怨中艰难过活。每天晚上,在聊胜于无的晚餐后,他们便开始一次又一次计算以个月的支出,最终因为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赤字而不欢而散或者抱作一团。在他的第三个妹妹出生之后,他的父亲终于能够舍弃尊严和那些所谓的乞丐和懒汉们一起去申领救济金了,然而人工智能所模拟出的温柔女声却彬彬有礼地告知他在三年前他已经把属于自己的救济金份额消耗光了。在对着冷冰冰的机器白费力气地解释了一个半小时候后,他的父亲终于放弃了,转而开始与各个级别、各种职能的人工智能进行了一场“我们将在三天内回复”与“这不属于本部门的管辖范围”,“您反应的情况我们将酌情处理”与“未发现违规操作”之间漫长而乏味的战争,而这场足以使最百折不饶的顽固者也变得消沉的冗长战争在持续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偃旗息鼓,而这场战争唯一的战果便是,他的父母隐晦地告诉他,他们已经无力再为他的生活支付任何费用了。

他知道,父母用他的学费将弟弟妹妹送进了芯片植入中心,并用为他买面包的钱支付了那些困扰人心的赋税。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在无法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家人的温暖后,他将所有对家人的柔情都转移到了自己的弟妹身上。因此,他一点都不介意父母的厚此薄彼,更何况学校的生活对于他而言原本就非常无趣。唯一的问题在于食物。为了能够让自己不至于饿死,并让自己的弟妹不总是吃那些乏味的人造食品,辍学之后的他打过零工,做过学徒,甚至有一次几乎差点就可以将自己卖给一个巨贾之家中从而以仆人的职位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然而为了能够以更快和更便捷的方式赚到钱,他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和那些贫民窟里的小偷们混在一起。而也就是在那段以偷窃为生的日子里,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足以谋生立命的天赋。

贫民窟和他们所居住的中产阶级社区不同,每天都可以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可以是流亡的逃犯和卖春的妓女,也可以是境遇普通的商店服务员和与情人幽会的富家千金。而在贫民窟游荡了大半个晚上后,他趁着黎明仍未到来前的黑暗,潜入了一座离贫民窟不远的食品仓库。这座仓库属于一家会员制的高级饭店,每天都会用自动物流系统将那些用真正从土壤中种植出的大麦研磨而成的面粉运送到酒店,然后由烹调系统烘焙出金黄发脆的可口面包。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他比平常更快地潜入了仓库内部,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足够一家人吃上一天的粮食。大功告成的喜悦让他犯下了年轻人轻率的毛病,在即将离开仓库之前他偏离了预设的路线,大意地将自己暴露在食品仓库警卫系统的扫描射线之下。红色的镭射射线快速扫过他的身体,来不及躲避的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锒铛入狱的狼狈模样。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没有听到警笛的轰鸣声,反而只听到悬浮在自己头上的警卫机器人向自己毕恭毕敬地问好:“你好,阿尔宾太太。”

他并不认识那个叫做阿尔宾太太的女人,只是在背着偷窃到手的面粉堂而皇之地在警卫系统的目送下走出仓库时,他才依稀记起,每个星期二自己总是能在贫民窟一个肮脏而阴暗的角落中,与一个衣着光鲜得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女人擦身而过。那个女人每次总是行色匆匆,从没有注意过每个星期会准时从自己身边溜过的小混混,而他却难免不被这个女人姣好的面容吸引。尽管只看到侧脸,但他依然记得她拥有一双天生会笑的眼睛,以及即使是那对明媚的双眸也无法掩饰的悲伤神情。而就在上上个星期的星期二,当他又一次从她的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男人从小巷的另一端追赶上来。那个男人不顾她的挣扎,想要抱住她,最终用令人窒息的热吻将她融化在了自己的怀抱中。

“哦,阿尔宾太太。”他记得,那个男人在吻她之前,曾这样低声沉吟。

如果这个女人就是那个阿尔宾太太的话,为什么食品仓库的警卫机器人会将自己认作她?一开始他觉得一定是那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坏了,然而当他命令芯片打开个人信息界面,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前那张虚拟的电子身份证里那个跟随了自己十多年的名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名字是“伊丽莎白·阿尔宾”,而在这个名字旁边的则是那张难掩忧伤的姣美面容,原本空白的职业一栏也已经变成了那家高级饭店的特别行政助理。

这是他发现自己天赋的开始。在这之后他进行了一系列的试验,更换了不同的性别和名字,终于发现了两个有趣的事实。第一件事是尽管互不相识,但他却总能和很多不同的人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和某个固定的地点不期而遇。人们追求着规律性的生活,而当二个人的规律在某一点上重合之时,偶然的相遇便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约会。而他发现的第二件事则是只要他和一个人相处过足够长的时间,他的芯片便会复制那个人的身份信息,并最终让他成为了一个又一个的别人。

尽管他的父亲始终不肯说,但他已隐约意识到,当初由于无力支付安装芯片的费用,曾在大学期间选修过人体信息学的父亲很可能是亲自剖开了自己儿子的头颅。他甚至觉得,这就是父亲对自己始终难掩厌恶的原因。如果真是父亲给自己做的手术的话,那么可以想象一贫如洗的他会在自己的脑子里安装些什么。他的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部门与收回芯片的公司有过业务联系,那个公司专门从芯片植入中心回收无法通过质量检验的残次品以及具有设计缺陷而难以投入生产的试验品。而用低廉的价格向没有行医执照的密医出售这些有缺陷的芯片,是这个公司积聚财富的手段之一。自己的脑袋中装着一个次品,它虽然很新奇,但可能随时要了自己的命,这样的现实并没有让他感到绝望,反而让他开始看到了未来的光明。

他开始留心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在判断某个人可以供自己几个星期吃穿不愁后,便以偶遇的方式努力的使自己的生活规律与那个人的相重合,以便频繁地和那个人见面,从而更快地变成心目中的目标而非其他同时与他接触过的人。然后,他会利用那个人的名字、身份、权力和信用,为自己换来一段时间的吃穿不愁——当然,为了不引起那个人的注意,他无法一下子用掉太多的钱,而只能每次从一个人的身上偷走少到足以令他忽略的钱财。即便如此,他的生活也已大为改观。虽然他还是那个在贫民窟厮混的浪荡少年,但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变得比任何囤货居奇的商人更为富有,因为他拥有着全世界所有人的财富。很快,他负担起了家庭的大部分开支。一开始知道他和哪些人混在一起的父亲尽管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能逃过警察的追捕,但依然拒绝让他的赃物污染他们高洁的家声。但随着他为家里支付的款项越来越多,也渐渐无法再轻蔑地将他斥责为鸡鸣狗盗之徒。事实上,尽管谁都没有明说,但还没有成年的他已经渐渐取代了连救济金都拿不到的父亲,成为了这个家庭的支柱和栋梁。他知道,现在已经轮不到父亲对自己指手画脚了。

然而,正当他带着一家之主的野心和希望自信满满地想要迎来全新的生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却如同约定好地那般不期而至。那时的他正跟随着一个经常在贫民窟出没的黑市商人。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尽管穿着和谈吐都像一个居无定所的乞丐,但在贫民窟厮混已久的他却清楚这个在卖春的妓女身边四处游荡的老头通过贩卖使人重返青春的秘药赚了不少的钱。因此,他追随着那个老头的踪迹在那些命运凄惨的女人中间游走,遍览了那些以风花雪月为名义而肆意宣泄的情欲,品味了不少转瞬即逝的凄苦爱情。在连续三天的情爱之旅后,他自以为已经成为了那个深谙风月之道的老人。这段时期从家人的依赖中获得的自信感再次让他忘乎所以,没有察看芯片中的信息就直接走进了那个老人常常去的那家地处偏僻的银行。

而在他踏入银行大门的那一刻,警报器刺耳的蜂鸣声让他有一种头昏目眩的感觉。

第二天,爱达荷州警方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潜逃了十五年之久的A级通缉犯终于在昨日落网。在各大媒体争相转载的通缉令上,一个形色疲惫的印第安裔中年男子长着一张毫无威胁的圆脸,只有那双猛禽一般锐利的眸子令人望而生畏。
#15 - 2013-6-28 17:42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在羁押嫌疑犯的拘留所里,他躺在冰冷的床上,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以这样滑稽的方式把事情搞砸了。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被那个老谋深算的黑市商人暗算了,然而在反复思量之后最终还是觉得如果真的是那个黑市商人的话他绝对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他努力强迫自己回忆起这几天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自己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幽暗角落里每一个偶然的对视,结果在记忆的长廊里反复徘徊了一个小时后,终于恍然大悟发现每一天在贫民窟错综复杂的小径之中,他的身边总是会有一个身材适中的男人匆匆而过。那个男人明明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双眼,但是却似乎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会让身边的其他人忽略他的存在,而只将那双秃鹫一般的眼睛存留在他人最容易忘却的记忆里。如今,他找回了这份记忆,然后发现了一个滑稽的事实,那就是当他还在选择目标而在贫民窟中不断穿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每天和那个中年男人相遇,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他开始刻意制造与黑市商人相遇的时机之后。在那段时间,其实每一天他都能够在不同的地方遇见那双秃鹫一般的眼睛,有时候甚至还能一天碰上个两三次——换而言之,拥有这双眼睛的男人,在多年的潜逃中练就了隐迹遁形的通缉犯,才是在这段时间里与他共处时间最长的人。

当少年在拘留所内反思着自己身陷囹圄的原因时,他的父亲正在警察局里对着他们在民政局曾遇到过的那堆冰冷的机器抱怨,反复地向那些机器所虚拟出的优美形象解释自己的儿子根本不是印第安人,而且十五年前还未出生的他也完全不可能是那个当年就已经连杀七人的通缉犯。然而,和那些认定他们已经领取了救济金的机器一样,这些保障人民治安的人工智能也以同样严谨的逻辑否定了他们的请求,并耐心地向他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根据监视器的扫描记录,他们的儿子不可能是除了那个通缉犯之外的任何人。至于他看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那只是狡猾的犯人一贯会使用的障眼法罢了。

他的父亲是在接到他的电话之后才知道他被当作通缉犯被铺的消息的,当时警察局的人工智能告诉它们的犯人他有告知他的律师当前情况的权力时,他唯一想要联系的那个人便是自己的父亲。怀着对于失去一大笔收入的恐惧和对当局的愤怒,他的父亲像个疼爱儿子的爸爸那样在警察局大吵大闹,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和那些人工智能磨嘴皮子,但却没有像自己的儿子请求的那样出钱给他请一位能帮助他脱困的律师。而就在他的父亲几乎要在第二次与人工智能的交锋中铩羽而归时,警察局却为他们安排了一次非同寻常的会见,这次与他的父亲交谈的不再是冷冰冰的机器,而是和他们一样,拥有心跳依靠呼吸生存的人类。

尽管由“十君子”所创立的新式政府中已经用人工智能代替了大部分人类,然而在全世界所有的政府机构当中,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依然在政府当职。他们身据高位,而且无法撼动。这些人虽然不会抱持着人类解放党那样高尚的理想,但也并不像霍斯特·刘易斯那样对于人工智能拥有着病态的迷恋。他们只是所谓的既得利益者,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而被“十君子”超级电脑以缜密的逻辑判定为可以襄助人工智能实现它们意志的适合者,但他们所做的却只是明智地通过手中的权力为自己攫取利益。这些名符其实的当权者毫不避讳地告诉少年的父亲,他们不可能释放他的儿子,那不仅仅是因为人工智能不会在判定犯人这样简单的小事中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更是因为如果他们如今抓不住的不是那个狡猾的罪犯,那么再过十五年他们也没法再抓住他了。因此,他们根本不关心被抓到的那个人是尚未成年的少年还是垂垂老矣的老妪,他们只是不能在一切已经公之于众的情况让这个通缉犯再度逍遥法外。而在这次谈话的最后,他们当中一位面容祥和的长者向他的父亲暗示,如果他能够认清现实,承认他的儿子就是那个犯案十五年的通缉犯的话,那么也许他们能够为他追缴回那笔不知何时被哪位不法之徒盗用的救济金,甚至还能让这笔救济金变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多。

这是一次比和那些逻辑严密的机器交谈更为让人感到身心俱疲的对话,面对那些在频繁的政权更替之中磨练出非凡才干的当权者,他的父亲节节败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直到谈话的最后,才勉强想起那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亲生的儿子。”这是他的父亲最后的抵抗。

“只要您想的话,儿子要生几个就有几个”可惜的是,那位长者的回击更加无法辩驳,“可对我们来说,这种级别的通缉犯可只有这一个而已啊。”

从这天晚上开始,被捕入狱的少年便再也没能打通家中的电话,于是由当局为他指定了一位代理律师。由于人工智能的逻辑过于通透而无须辩驳,因此律师和检查官是司法机关中少数依然没有被人工智能侵占的职业。为少年服务的律师是一个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的颓唐中年人。他习惯于将一切的努力都看作是于事无补的形式主义,于是让他的代理人形式化地在供词上签了名——签的还是那个通缉犯的名字,并被检控机关形式化地提起了公诉。在法庭上,这位在事业的瓶颈期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律师也依然只是形式化地向公诉方的证人问了几个形式性的问题,对于控方检察官的陈诉形式化地提了几次反对,然后就形式化地将自己的代理人带入了必将被判处死刑的绝境之中。

“你根本就是在敷衍了事吧,律师。”尽管对法律一窍不通,并且对庭审的一切感到新奇,但经过了几天将手放在宗教经典上发誓的无聊游戏后,他也渐渐看出了诉讼的门道。出于一种恶作剧的心里,他故作严肃地询问自己的律师。

“也许是吧。”代理人的质问一开始让这个中年律师感到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原来那种波澜不惊的神色,“不过若是最终让通缉犯坐上了电椅的话,我也算是尽到了一个律师的责任。”

唯一仍在为他的命运抗争的是少年的父亲,自己的儿子即将作为通缉犯被处死的事实依然让这个已经用儿子的清白换取了不菲的救济金的父亲感到了些许的愧疚。他觉得既然庭审的一切已经与警察部门无关,那么他应该可以在法庭上救自己的孩子一命。他曾经去过一个名为 "El Cielo Amarillo"的私密论坛,这个结构简单的交互式网站并没有值得夸耀的访问量,但却因为在用户的安全性和隐秘性方面独特的设计而受到一些程序员的青睐。在这个论坛上,他的父亲隐晦地提出了是否能够篡改人工智能的判定结果的问题,结果从一个名为“decimus”的低等级用户的发言中解析出一段耐人寻味的程序代码。曾经的职业习惯并没有完全从这个失业的男人身上消退,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段代码的价值,并赶在自己的儿子被宣判之前,制造出了一种可以误导人工智能走入逻辑误区而又不会让防火墙察觉的病毒。

当他的父亲仍在踌躇是否应该使用这种病毒的时候,当年那些曾经劝服了那个男人的当权者再次登门拜访,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比当初显得更加高大而威严。这些西装革履的男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腔调劝说他的父亲不要使用他手中那份具有潜在价值的宝物。他们循循善诱地告诉他没有人会在乎被判处死刑的少年是不是真的通缉犯,他们在乎的只是通缉犯被判处了死刑而已。因此,如果审判能够一直像现在这样顺顺利利地进行到少年被处死之后,那么为了安慰痛失爱子的父亲,他们愿意为他提供一份薪资丰厚而身份体面的工作,而他要做的只是不断地制造应对各种事件的病毒,并根据他们的需要篡改人工智能的判定结果。

“这样,你的儿子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一个和记忆中那位慈祥的老者拥有一模一样长相的古稀老人再一次说服了他的父亲,“再说,那份工作的报酬可比救济金管用多了。”

宣判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父亲去看他。然后基于他良好的认罪态度以及放弃上诉的顺从表现,AI-L623号司法型人工智能认定他谋杀324人罪名成立,依律判处他死刑,并于即日押解至黄石国家监狱等候行型。

“原来处死和领取救济金一样,都是需要排队的。”

面对这个宣告死亡的判决,他的心中只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黄石国家监狱是一个庞大而坚固的要塞,对于他而言就像一个迷宫似的家——虽然有时候会迷失方向,但是始终算是有一个栖身之所。这座容纳了北美洲将近一半死囚的监狱汇聚了形形色色因为各种原因而被押送到这里等待死亡的人。他们中有些是纵横荒野的大盗,有些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也有像他那样不知为何就被送进来的幸运儿,另外还有一些则是纯粹的变态。反倒是原本建造这座监狱的目的——那些自诩为人类解放党的政治犯,因为卓越的处刑速度,而成为了这座监狱中寥寥无几的少数派分子。

每一天都有人会被带往刑场,但日渐纷乱的世道却使这座海纳百川的监狱始终保持着近乎于满员的拥挤状态。他来往于监狱的各个角落,观察着在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过客,一边摸索着该如何开发自己脑中残次芯片的强大功能,一边计算着自己究竟还能在这里呆多久。自己的囚室中一共住着八个人,其中最长命的一个是个吃过人肉的死亡美食家,他因在探寻美食的过程中将一家三口灭门而被判处死刑,在黄石国家监狱足足待了半年时间,直到教会了自己的狱友如何为内脏除腥后才被联邦的行刑队接收。而这只是因为一家电视台的娱乐节目决定对这位杀人魔厨师的处刑进行现场直播而把时间耽误在了重新布置刑场上,一般的囚犯不会在这里呆上二个月,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他得出了这个结论。而这“一段时间”已经有足足八个月了。

连死神都开始厌弃我了。苦苦等待着的死亡一直不肯降临,这多少让他感到闷闷不乐。

“9286,你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而偌大的监狱,只有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狱警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是啊,长官,作为一个等死的人我没能天天笑口常开还真是太抱歉了。”经受着等待的折磨,他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态度。

“既然如此,不如对弈一局如何?”在他面前的狱警并没有被他挑衅的态度所激怒,反而如此真诚地邀请道。

这位叫做莱姆的狱警是他在黄石监狱少数能说上话的人之一。这位和所有人都抱持着泛泛之交的青年警官正经历着和他一样众叛亲离的孤独。他的同事因为他亲疏莫辨的态度把他当作天性孤僻的怪人,而那些被他公平对待的犯人则因为受不了他那种一视同仁的真诚而对他敬而远之。即使如此,他依然毫无芥蒂地对待着每一个人,以相同的态度对待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最终将自己与自己的同类隔离开来,成为了那种注定会被世人所遗忘的人。

唯一能够接受莱姆的犯人只有那个顶着通缉犯的名号而被捕入狱的少年。被家人所抛弃的他从那位遗世独立的警官身上找到了微妙的认同感,并对于他那种介于冷漠与热情之间的中立态度感到安心。这两个孤独的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狱警和囚犯之间平淡如水的友谊,在等待着处刑的那段令人烦躁的日子里,莱姆还教会了少年如何利用棋盘上瞬息而至的死亡来消磨时间。这份淡漠的关系原本并不是什么生死与共的深情厚谊,但依然使得原本凭借那位通缉犯的伟绩而获得了某种威望的少年名声受损,再加上行刑队迟迟不来将他带到该去的地方,更使得监狱中开始流传起一些古怪的流言。那些狱警和囚犯们开始用怀疑的眼光去审视这个传说中曾将一个村庄屠戮殆尽的少年,他们不但将他视为怪物,更将他当作意图不明的危险分子。一些传说甚至断定他和莱姆根本就是人工智能制造出来的足以乱真的机器人,而他们呆在监狱里的目的,是去暗杀那些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按期处死的通缉犯,以及从囚犯们言行举止中分析出那些逃脱了追捕的人类解放党的踪迹。

事实上,被那些警察和检察官们费尽心思送进了死囚监狱的少年之所以迟迟不被处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那些当权者们碰到了一个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军队。所有的通缉犯都是设有赏金的,而就在他被宣判入狱的同一个月,在大西洋围剿海盗的某位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军官声称她在抓捕一名海盗头子的追逐战中击毙的一名印第安裔海盗正是那名杀人无数的通缉犯,并在讨要赏金的公函中附带了那名海盗的全息影像。在那张略显血腥的动态影像中,躺在尸体中间的那个印第安人肩膀以下的部分都已经不见了,却依然瞪着那双猛禽一般锐利的双眼。当权者们原本试图以对付少年父亲的难套来对付这位军官,他们先声明通缉犯已经获罪入狱,并暗示只要她不再提起这个通缉犯的名字,便可以领到三倍于赏金的报酬。然而,这位以性格古怪著称的军官却用公函的形式回复他们,只要有人以这位通缉犯的名字被处死,她就保证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比那个只剩下肩膀以上部分的印第安人更加残缺不全。这些兵痞子如今正备受“十君子”信赖,当权者们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于是用上了他们通常处理这些疑难杂症的方法——他们从支付救济金的账户中列支出赏金的份额支付给那个军官,取消了他的处刑,对于通缉犯的事从此绝口不提。至于被关押在监狱里的那个人,没关系,时间会代替侩子手处决他的。

而当监狱中的少年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四个月。由于向他讲述这段故事的那位刚进来不久的囚犯惯以用过于夸张的语气来叙述那些阴谋论的东西,因此他一开始对于这一切总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相信我吧,如今的政府已经烂透了,那些机器脑袋就是想要把我们人类都毁掉。”然而,那位略显神经质的新狱友却誓言旦旦地向他保证。

他知道这位新来的死囚急于在自己的心中植入对政府的仇恨的真正原因。这位文质彬彬的犯人看上去像是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类解放党徒,但实际上他是因为强奸、谋杀和亵渎尸体才被判处死刑的。这是一个拥有着比少年优越得多的生活,但是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爱上了自己同胞兄长的女儿。这段不伦的恋情之中在他眼中是两情相悦的天作之合,但对于他们那样名声显赫的家庭来说却是难以言说的耻辱。在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挽回将弟弟从这段备受诅咒的爱情中挽救出来后,他的兄长只能以监护人的身份为女儿申请了禁制令,但依然在禁制令生效半年后发现自己的女儿赤身裸体溺死在自己的血液之中。嫌疑对象只有一位,那个饱尝着相思之苦的男人立刻被作为第一嫌疑人逮捕。尽管他从审讯到审判期间都一直坚称他绝不会让自己的爱人单独离开人世,但一系列对他不利的证据依然将他送进了黄石国家监狱,并和杀人如麻的通缉犯关在了一起。

这个被爱人的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原本已万念俱灰,一心等着侩子手将自己送去和自己的侄女相聚九泉。然而,在等待了三个月后,依然没能死去的他终于对于自己情人的死产生了怀疑。和被污蔑为通缉犯的少年不同,他出身于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家族,世代累积的威势早就足以使这个枝繁叶茂的家族和那些当权者们同流合污。而他的兄长作为家族未来的族长,以其一贯的风格一定会为了抹杀家族的耻辱而利用关系使他尽可能快地灰飞烟灭。哥哥不可能让自己依然活着,坚信着这一点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自己一贯颓唐的风格,通过良好的表现谋取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位,然后开始利用这个职位的便利重新审视自己的案件。而在梳理了一边审理过程后,这位获得双博士文凭的知识分子很快发现,对于自己最不利的证据——残留在死者体内的体液,它所包含的DNA不仅和自己的DNA存在99.9%的相似度,也和自己哥哥的DNA存在相同的相似度。因此,真正的凶手是他的哥哥,他亲手断送了自己女儿的性命,当然也是为了爱的理由——只是他爱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样的事实重新唤回了这个男人生存的欲望,杀死自己爱人真凶的发现和兄长隐秘了那么多年的恋情使他夹杂在仇恨与欣喜之间颤抖不已,他决心从监狱中逃出去,以爱的名义像自己的兄长报仇雪恨,因此很快他便和那些黄石国家监狱中的少数派联系在了一起。那些幸运得还来不及被处刑的政治犯如今正在谋划一次大规模的监狱暴动,他们的同志虽然没有机甲,但弄一膄中型的运输舰,随时等待着接应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计划好了一切,只需要一个能够将监狱的大门打开的人。

而那个男人看中的对象正是自己的狱友,拥有着通缉犯之名的少年。他并不知道少年拥有的特殊的才能,也并不在乎他的手上是否真的沾满了他人的鲜血,他真正看中的是他和某个孤独的狱警之间淡漠的友谊。他一开始觉得可以通过这份关系获得那个看起来被其他同事遗忘的狱警的支持,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不仅是因为那个传说中杀死了三百多人的通缉犯就是块油盐不进的废铜烂铁,更因为他发现那位叫莱姆的狱警绝对会不假思索地将任何试图越狱的囚犯绳之以法,即使那个人是他的所谓“朋友”也一样——他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空穴来风,因为他有一天亲眼看到莱姆将警棍狠狠地打在了他那个朋友的小腿上,而只是因为这个传说中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取人性命的通缉犯赖在囚室里不肯出去放风而已。

而对于那个看起来永远也不会被处刑的少年而言,越狱对于他来说确实不是什么能够勾起他兴趣的活动。尽管在贫民区放纵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会对于监狱中刻板的纪律性感到不适,但黄石国家监狱的生活对他而言已经不能够再好了。他无需再为吃喝起居而发愁,不必再像过街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过那些幽暗的小巷,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芯片,更重要的是不必自己去考虑就有人会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一辈子过着这样悠闲的生活,然后顶着通缉犯的名字死去,这样的人生对于他而言实在算不上是坏事。更何况他听说自从自己入狱以来,家人的生活便越过越好,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从这个来之不易的乐园中潜逃出去呢?

然而,就在他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同室的狱友越来越缺乏耐心的劝诱后,当他和他的室友在某个晴朗的早晨前往食堂用餐时,另一群来自于不同囚室的罪犯与他们在食堂的门口交汇,两股灰色的人流互相碰撞,激荡起浪花,融合在一起,快速地分开,在人与人交汇的瞬间,他突然听到一个无法辨别年龄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悄声说:

“你父亲快死了。”

他匆忙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一群不认识的人的背影。

声音很轻,他甚至不能肯定那个声音是真的在对他说话还是只是在跟身边的某个同伴攀谈。如今他对于芯片的运用早已得心应手,不但能够自主选择复制信息的对象,而且还发现了自己的芯片会利用休眠的脑细胞储存曾经复制的其它芯片的信息,并能够自由地读取和使用它们。他读取了那些曾在早上相遇过的犯人的身份信息,但却并没有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曾经那个厌恶过他、利用过他,并最终将他抛弃的父亲原本已经几乎快要被他忘记了,然而如今这样一句毫无根据的话却又再度使他记起了那张愤懑不平的面容和那些如同诅咒一般的埋怨和谩骂。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厌恶的世界吗?他突然有点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死去的时候,是否还是会用那种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少年还是和每天一样,起床,吃饭,放风,劳作,若无其事地在监狱中闲逛,每天下午都会和那个孤单的狱警对弈一局。只是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的莱姆并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与其他囚犯无异的死囚在下棋的同时也在默默地偷取着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和计划好的那样,在起事的那一天,企图暴动的罪犯通过少年提供的情报在莱姆习惯剃须的时间在他常去的厕所里投放了一种神经毒素而使他昏迷不醒,而少年则以莱姆·鲍德温的名字,乘上了狱警使用的刻耳柏洛斯型机甲,打开了监狱的大门,和自己的室友以及那些里应外合的政治犯一起,逃出了自己的家园。

然后,经过几天的奔逃,在辗转反侧的流浪中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家人的家,那个对于他而言已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一座正在富人间流行的悬浮式别墅,孤零零地漂浮在已经干涸的庞多雷湖上。他利用一个体面的身份蒙骗过了别墅的安保系统,通过透明的防护罩、穿过人造的丛林,来到古典式别墅的大门前。迎接他的是一位机械女仆,拥有着优雅的举止和姣好的容貌。他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说希望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否还活着。而她告诉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房屋的主人身体健康,但不会见他。

“主人希望您立刻离开。”机械女仆用温柔的声音向他娓娓道来,“他告诉您,他不会向警察报告您的行踪,便算是将以前亏欠您的那些还清了。”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真正成为了一个没有家的人。
#16 - 2013-7-20 23:45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2208年8月

死亡,是人类最为畏惧却又无法摆脱的终局。

细胞无时不刻都在老化,意外随时随地都会降临,无法再见到的亲人,没能达成的希望,遥不可及的梦想,人们所珍视、渴求、执迷的一切,都在大脑停止思考的一瞬间泯灭、碎裂,化无虚有。人们对此恐惧难安,将希望寄托在因果循环的轮回和永生无忧的天堂之上,却依然贪恋生存的苦难而拒绝死亡的长眠。死亡的躯体最终会膨胀,腐化,化为尘土,因此人们也担忧死后的灵魂是否会遭受同样的遭遇,最终被那些挂念着自己的同伴遗忘,在记忆的尘埃中经历尸解的过程,最终成为一堆毫无意义的残渣。这对于生来便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而言,无疑是最为残酷的结局。

但对于莱姆而言,死亡却并非是如此令人厌恶的归宿。自从出生开始,他就和其他人不同,无法理解群居生活的意义。尽管出生在一个人丁繁盛的大家庭里,但是他却既没有一个敬爱的兄长,也没有一个厌恶的小弟。对于他而言,所有的家人,包括那个曾经与自己一心同体的母亲,都如同电视中的人物一般。他看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却无法对他们产生任何感情。既无法亲近,也无法嫌恶,身边的所有人对于他而言,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是名为人类的符号而已。无法爱,也无法恨,他旁观着身边同类的分分合合,虽然学会并理解了人类在扮演一些角色时应该抱持的情感和力场,却最终成为了一个被同类遗忘和抛弃的孤独者。

他和家人的关系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没一个同学能记得在自己的学校有这样一个对待每个人都很和善的学生,他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没有值得铭记的回忆和感动,最终选择了一份与世隔绝的工作:狱警。即使在阴森的监狱中,他依然是孤独的那一个。作为狱警,作为囚犯,没有什么人能记住他,他也不曾注意过太多人。即使是某个时候那个被称作杀人如麻的少年,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友谊,不如说是分享各自孤寂的同伴了。

接着便是战争中的戎马生涯。阿卜杜拉耶·侯赛因将他从饥饿和禁锢中解救出来,但这并不是因为那位刚毅的将军与他惺惺相惜,而只是因为阿卜杜拉耶需要利用他的孤寂和顺从。在独眼巨人部队中,唯一真正了解莱姆的人是那个名叫汉克·豪威尔斯的副官,他一眼就看透了莱姆的本质,为他安排了最适合他的下属,分配给他最适合他的任务,一直将他打压在底层士官的行列中。然而即使这位如同手足兄弟之间的默契,也并非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而是由于汉克·豪威尔斯天生具有识人之明。最终他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过去,但他依然是之前的那个自己,无家可归,而又孑然一身。

尽管他不会对这样的境遇感到不满,但挥之不去的对于同类的疏离感却始终跟随着他,潜藏在他的呼吸和影子里,时刻提醒着这个孤独的人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个如同诅咒一般低沉的声音不断在他耳中回响着,提醒着他,逼迫着他,直到那束耀眼的死光穿透了机甲的驾驶舱,将他带入了死亡的深渊。

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原本那些挥之不去的声音第一次从莱姆的耳中消失了,万籁无声的死之国让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期许已久的那份宁静。失去机能的鼓膜并没有令他感到沮丧,反而令他感到安心和舒适。在长达一年的无梦睡眠之中,他一直拥抱着死亡幸福而满足地酣睡着,直到某一天,如同母亲一般温柔的死亡女神轻轻地将他从自己的怀抱当中推开。睁开双眼,莱姆看到一张张充满期待和惊喜的面容,那个毫无恶意,却又沉着地述说着世上最恶毒语言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直到这时,莱姆才真正确信,自己属于死亡,而不属于这个世界。

于是,莱姆再次成为那个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孩子,但他知道指引方向的好心人就在不远处等待。而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重返家园的机会。

无名者,是他的芯片内设的唯一身份信息,他在监狱中对于芯片进行研究时发现了它,并将无名者当作了自己真正的名字。没有姓名,没有籍贯,没有家人,没有可以享用的权限也没有必须履行的义务,无名者的信息页面上一片空白,除了照片栏旁“无名者”这三个字外什么都没有。对于忘记了姓名的他而言,这无非是最为适合的履历。当然,无名者或许也没有未来,但他不在乎,因为至少他已经为白发少女铺砌了通往未来的道路。

爆炸声接二连三在身后联合国军的阵营中响起,白色佣兵们的作战进行得似乎很顺利。在这样下去,再过不久就应该可以收到克劳德·史隆发出的信号了吧,然而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最为重要的是眼前的这个对手,这个自己必须挥别的过去:莱姆·鲍德温。依照现在的形势,一向以大局为重的独眼巨人部队大概不会再为眼前那个独自追踪敌人的士兵派遣援军了,没有人会来干扰他们,正是尽情战斗的最好机会。

突击步枪发射出的子弹如同五月的豪雨一般倾洒在地狱犬的防暴塔盾上,刻耳柏洛斯式机甲的驾驶员知道自己的弱势,以不动如山的姿态尽力仰仗自身在防御方面的优越性,只在对方攻击的间隙进行还击。全方位的防御力场使他无需担心对方会绕到自己的背后进行突袭,但是欠缺精准性的霰弹也无法让性能均衡的德科特机甲受到损伤。这两个在驾驶机甲方面也拥有着秘而不宣的默契的驾驶员都知道,枪械武器不会是这场决斗的重点。在将弹匣之中的最后一发子弹射出后,德科特式机甲尾随着弹道的轨迹向自己的敌人冲去。在弹头与力场发生爆炸的一刻,它快速向刻耳柏洛斯式机甲的背后转进,闪耀着红光的光刃顺势劈下,却没有穿过防御力场的实感——银色的地狱犬在炸药爆炸后弥漫的烟雾中关闭了防御力场,重新获得了不逊于德科特式机甲的机动力,使它有足够的时间进行防御。炽热的红光与银色的塔盾相碰撞,在消融了银色的涂装和坚固的合金,但那还不足以劈开厚重的塔盾,只是给它留下了一道并不显眼的痕迹。

在用塔盾架住了对方的光刃刀,刻耳柏洛斯式机甲的动力锤立刻向的德科特式机甲另一侧的空档挥去。通过矢量推进器增加动力的巨大战锤足以使防御薄弱的德科特机甲支离破碎,但是对于莱姆而言,这并不是足以让他重返死亡的一击。动力锤威力十足,但速度上始终稍逊一筹,德科特式机甲通过足底的推进器向侧方一跃,避过了对方的攻击。手中的光刃刀也离开了塔盾的防御范围,重新回到了攻守自如的位置。于是,第二次的进攻又再度开始了……

光刃刀和动力锤你来我往,双方的攻守之势不断转换、虽然杀死对方的机会都曾不止一次地出现,但距离分出胜负似乎依然还有咫尺之遥。两台并没有太多特别之处的机甲,两位泯然于众生之中的普通士兵,他们之间的决斗注定也不会有什么传奇的结局。这两个曾经分享过彼此孤独的朋友和对手在驾驶机甲方面有着近乎相同的理解和习惯,从过去战斗中积累的经验也大致相同,这使得他们就如同与自己的影子战斗的愚人一般,只能依靠疲劳和运气来分出胜负。事实上,中年男人几乎就差点因为一时的不幸而丧命。过重的刻耳柏洛斯式机甲在一次看似毫无危险的闪避当中引起了地质塌陷,失去了平衡的白色地狱犬一时难以防备光刃刀的攻击。如果不是因为背上那对多余的机械翅膀的话,炽热的光刃就已经刺穿背甲,将刻耳柏洛斯式机甲的能源系统完全摧毁了。

这一次的幸运带给了中年男人机会。在这次功亏一篑的攻击后,或许无法确定对方的损伤程度,德科特式机甲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刻耳柏洛斯式机甲调整了退机器喷射口的角度,并提升到最大的功率。灼热的气焰喷射在德科特式机甲的身上,熔毁了德科特身上部分的机甲,而巨大的矢量则让它像受到了重击一般被推了出去,狠狠撞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这样的一次冲击对于机甲本身而言并不会造成太大的损伤,但对于通过芯片与机甲高度同调化的莱姆而言这种车祸现场一般的体验却不会令他感到好受。视野的快速转移和晃动以及持续了好几秒钟的失衡感让他感觉到一阵阵晕眩和失焦。他努力控制机甲重新恢复到防御的姿态,然而他的对手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一声沉闷的巨响,莱姆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才用机械臂挡住了动力锤的挥击。原本已经受到损伤的肩甲完全碎裂,右侧的机械臂完全报废。德科特式机甲再次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下。

“警告:机甲受损严重,建议立刻中止连接。”

脑中的芯片模拟出虚拟的语音,在莱姆的耳边发出了警告。

终于快要到了。

莱姆完全无视了芯片的提醒,他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再次控制德科特式机甲站立起来,用尚还完好的那支机械臂捡起掉落在地下的光刃刀,继续向自己的敌人发起攻击。

这样的场面,在中年男人看来,已经近乎于愚蠢了。

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只会做他该做的事情的狱警,不应该会做出如此失去理智的举动。他并非深陷敌营,眼前也并不是非要消灭不可的敌人,在遭受到刚才那样的攻击后应该立刻确保撤退的路线逃之夭夭,而不是仍在这里做困兽之斗。

鲜血能够激发出兽性,但即使如斯拉夫的比蒙那般凶猛的怪物,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依然只会死掉,更何况如今眼前的那个对手只足够充当比蒙的猎物。他的攻击缓慢,摇晃,充满破绽,根本没有打败敌人的机会,却依然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攻击着。中年男人并不会因此而同情对手,只会每一次让越来越残破的德科特式机甲受到更严重的伤害,然而对方却依然没有退缩。终于,他明白了,也许对方和自己抱持着相同的目的。

于是,在最后一次的攻击中,刻耳柏洛斯的动力锤将德科特的机械足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废铁,它终于再也无法站起来了。莱姆坐在驾驶舱里,依然以德科特的侦察系统代替自己的双眼注视着这个世界。因为受到损伤的缘故,眼前的一切显得有些扭曲,但他依然能清楚看到,那台白色的机甲站在自己的身前,双手举起了那柄致命的重锤。他知道,这一锤将要挥向哪里。

终于可以回家了。

莱姆闭上了眼睛,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在与死亡类似的黑暗之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些被他的芯片和大脑遗忘的画面。那是在一个巨大得如同要塞一般的迷宫中,一群穿着相同款式衣服的人从自己的眼前匆匆而过,只有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少年,他站在自己的面前,彬彬有礼地邀请自己与他对弈一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原来那么多年之前,眼前的那个人就曾经可以引领自己返归故里。然而命运却如此地喜欢玩弄世人,以至于过了那么多年,让自己目睹了那么多人世的丑陋、无奈和悲痛后,才最终让这个人完成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白色机甲挥下了动力锤,砸向了躺在地面上的德科特式机甲的驾驶舱。

“再见了,莱姆·鲍德温警官。”他在心中默念着,向曾经背叛过的朋友,也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残破的德科特式机甲彻底失去了反应,一些难以辨明的黑色液体从破碎的驾驶舱中渗出来。

“任务完成。”

而就在这时,通讯系统中,传来了克劳德·史隆上尉低沉而疲惫的声音。

当中年男人绕过不断行进的联合国军,到达库克海峡的北岸时,那里已经被银色的机甲所占据。中年男人是最晚到达那里的佣兵,但并不是最不幸的那个。并不是所有的佣兵都到达了集结地点,一位被人称为“死神侍者”的芬兰人和他的瓦尔基里型强袭机甲永远也无法到达库克海峡了。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这个自称永生不死的北欧白人终于还是被死神召回了身边。当然,他和他的机甲的亡骸在失去战斗能力的时候就会被预先设置好的自爆装置摧毁,因此敌人并不会因为他的死而发现银鸦无所不在的隐秘。

库克海峡比想象中更为狭窄,通过机甲的侦查系统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海峡的另一边负责殿后的费迪南德·伊尔格纳所驾驶的耶梦加得型尖兵机甲。巨大的黑色机甲以一夫当关之势伫立在海峡口,只有身后停泊着一艘中型的运输舰略显怪异。不过在调整电子眼的焦距之后,就可以发现一条巨型的光缆如同巨蛇之尾一般从黑色机甲的背后延伸出来,直接与运输舰相连。据说耶梦加得型机拥有有一套利用超声波攻击的武器系统,它可以精确打击众多机甲中的唯一目标,也可以在大功率输出的情况下成为一个舰队的噩梦。如今对岸的世界蛇机甲和一艘舰体的动力系统相连,伊尔格纳想要用什么方式对付身后穷追不舍的敌军不言自明。

不过,加大功率的声波攻击需要准备启动的时间,如果来袭的追兵急速突进,他们完全可以在世界蛇机甲能够发起攻击之前通过狭窄的库克海峡,并将孤零零的耶梦加得碾压成金属碎片。无论如何,这是之后的事情,并不应该由中年男人和其他的佣兵来费心。克劳德·Z·史隆的福金型机甲展开双翼,腾空跃起,即将飞渡库克海峡,而佣兵们也应该和他们模仿的对象一样尽快撤离到南岸。他们有翅膀,却不能飞翔,所幸的是他人撤离时搭设的浮桥依然还在,他们可以在追兵到达之际通过那里离开。

而第一个按照原定计划这样做的是一个安达卢西亚人。他驾驶的阿尔罕布拉型重装机甲以卓绝的防御力著称,那些曾经领略过它厚重的护甲的敌人曾一度敬畏地称它为“不落赭城”。然而,在它踏上浮桥的一瞬间,一道青色的光束准确地击中了它的胸膛,穿透了“不落赭城”赖以成名的厚重胸甲,杀死了驾驶舱中的驾驶员后,从机甲的后背贯穿而出。可怜的安达卢西亚人原本还在通讯系统里和别人说着俏皮话,甚至来不及切断芯片与机甲的连接便被炽热的光束熔化了。大脑在灰飞烟灭前的一瞬间所做出的徒劳挣扎使得庞大的阿尔罕布拉型机甲做出了一系列扭曲的动作,最终失去平衡,从浮桥上坠落,被无情的海水所吞噬。

这一切都发生在佣兵们的眼前,他们亲眼看到对岸的耶梦加得型机甲用光束加农炮杀死了自己的同伴,感觉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场幻觉。与此同时,克劳德·史隆的银鸦却在这次袭击的同时悠然地飞渡库克海峡。占据着南岸的黑色机甲对它似乎视而不见,继续将光束加农炮对准了对面的佣兵。

果然开始了吗?

中年男人又想起了当初在威灵顿时,道格拉斯中尉那种暧昧不明的态度。

“你想要干什么,伊尔格纳!”在通讯系统中,已经有佣兵明知故问地质问对岸将炮口对准自己的友军。

“贝斯特上校的命令是确保克劳德上尉撤退之同时阻止敌军跨越库克海峡。”而费迪南德·伊尔格纳则以他一贯一丝不苟的语气说出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实,“按照此命令,除克劳德上尉之外,一切试图跨越库克海峡的武装力量皆被视为需被歼灭的敌人。”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混蛋!”伊尔格纳的话引起的不满可想而知,几乎所有的佣兵都对他恶言相向。然而,中年男人却略微有些惊讶地发现,尽管所有人都是如此地愤怒,却没有一个人敢再往南跨越一步。虽然费迪南德·伊尔格纳一贯以英勇著称,但如今佣兵们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优势,真要一拥而上的话也并不是没有战胜尘世之蛇的可能性。然而,却没有人敢举起武器,更没有人敢再往前一步。

“让我们干掉这个背叛者!”于是,几乎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了无牵挂的中年男人开玩笑一般地在通讯系统中号召大家团结起来消灭南岸的背叛者,他的态度近乎戏谑,得到的回应也只是一片静寂。

“不能违抗上校,也不能违抗他的朋友。”只有雷鬼头的亚裔男人用略显颤抖的声音做出了解释,“她还在医院里……上校答应会治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甚至不知道在哪个大洲……如果我们在这里干掉了伊尔格纳的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佣兵是最不值得被信任的部队,但贝斯特上校却热衷于使用佣兵冲锋陷阵。要让那些只愿意为自己效命的家伙心甘情愿地充当牺牲品,像贝斯特·亚当斯这样精明的指挥官可不会仅仅倚靠自己的人格魅力。通过耐心地观察和缜密地查探,他清楚这些佣兵们想要什么,在乎什么,最终牢牢地抓住了这些无主之兵的命脉。重要的人,掩埋已久的真相,功成名就的承诺,仇人的生死……贝斯特上校将这一切一切佣兵们为之战斗的意义紧紧地攥在手里,最终使得这些听任摆布的家伙在遭受背叛的时候也不敢做出任何的反抗。

原本,一无所求的中年男人或许是佣兵当中唯一没有受制于人的那一个。然而在威灵顿时,他亲手将白发少女推给了道格拉斯中尉。临走时,中尉的话在清楚不过了,“我和她在基督城,一起静候诸位平安归来。”他可以和她肩并肩站着等待他们归来,自然也可以用枪顶着她的脑袋等待他们的噩耗。道格拉斯中尉从不会轻易透露出自己的真意,但是之前却如此轻易地让他嗅到了危险,中年男人觉得这未尝不可能是一个故意设置的陷阱。无论如何,如今他已经掉进了这个圈套,其他人也和他一样,或多或少被贝斯特上校拿捏着把柄。他们如今只能任人窄割,束手就擒。

而他们面临的困境还不仅于此。在他们滞留在库克海峡的这段时间中,身后那支欧亚大陆军事同盟的泱泱大军并未停止追赶。那支混合着机甲和战舰的大部队因为银鸦的骚扰而怒气冲天,他们快速地通过了威灵顿,不断地向库克海峡逼近。很快,佣兵们就已经能从模拟雷达上看见那些自雷达边缘不断涌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已经进入传感器感知范围的欧亚大陆军事同盟的机甲和战舰。这些被在新西兰发生一切弄得疲惫而又愤怒的联合国维和部队不会在这个时候接受俘虏,如果佣兵们无法朝着对岸阻挡他们的黑色机甲反戈一击的话,那么他们只会被当作妄图用虫豸之躯挡住车流的螳螂一般被瞬间碾碎。

前方是一夫当关的黑色巨蛇,后方是来势汹汹的蓝色追兵,被夹杂在他们当中的银色佣兵如今已是被丢弃在战场上的垃圾,无论双方如何,他们的只有死亡和毁灭。他们被困在狭窄的库克海峡,既无法向前,后退也是徒劳,就算浴血奋战也已经不能够使自己逃出生天。转眼间,蓝色的追兵已接近到了普通倍率的电子眼可以捕捉到的距离,并以一种颇为壮观的姿态出现在了中年男人和佣兵们的视野中。而这时的佣兵们,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无序的状态,他们的机甲有些面向南方,有些面向北方,或是背对,或是相对地交错站立着,无法做出任何的举动。一发炮弹就能杀死我们所有人,中年男人这样觉得。他看着=着北边蠢蠢欲动的大军,盼望他们能早点终结这个尴尬的局面。最好连那个还没有完成攻击准备的伊尔格纳也干掉——毕竟至少这样道格拉斯中尉的脸色也许会变得难看一些。

然而,那些打着联合国旗号的维和部队却让中年男人失望了,蓝色的机甲面对着眼前一群显示不出形态而又队形散乱的银色机甲,在前进到一定距离后就停止了行进。既不攻击,也不撤退,敌人注视着眼前那些略显滑稽的银色和黑色机甲,以保持戒备的状态伫立着,与面前身陷绝境的佣兵们形成对峙之势。时间分秒地过去,对方却连一点前进的意思也没有。中年男人觉得,在他们死之前,也许对方是不会进攻了。

原来我们竟然已经被利用到这种程度了吗?中年男人失望地摇摇头。明明已经把当成了弃之不用的棋子,结果到最后即将将死去的他们竟然还被用来当做拖延时间的疑兵,这让真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这是道格拉斯中尉的主意,还是那个看起来足智多谋的顾问的把戏?又或者是南岸那个从来只把士兵当作零件的冷酷的日耳曼人的灵机一动?几乎毫无理由地,中年男人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内心深处的对于上层军官、对于自己的父亲和对于这个世界的怨恨突然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出来。以从来未有过的激动情绪,中年男人举起手中的霰弹枪,盲目地想要向南北两岸一切军衔在士官长以上的军官射击。

然而,一切已是徒劳,雇佣兵注定无法成为战争的主角。

声波震动,海啸如同猛兽一般扑向北岸,撕扯着支离破碎的大地,吞噬了那些伫立在岸边茫然无助的机甲,那些银色的和蓝色的机甲。

然后,在人们声口相传的故事里,犹如神助的银鸦护卫在数倍于己的敌军之中七进七出,勇救幼主;而如同战神附体的黑色机甲凭借一己之力,在库克海峡挡住了千万追兵。

公元2226年,春

“在昨日进行的大选中,尤诺佐维奇总理所率领的民主党再次获得了议会的多数席位,亚历山大主席亲自宣读了选举结果,并宣布尤诺佐维奇总理的连任。再次遭遇失败的自由党候选人延森·阿里大度地祝贺了对手的成功,并发表评论称尤诺佐维奇总理作为合众国功勋卓著的一员,完全有资格终身连任。对于自由党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成功保住了在索马里州的优势,并且在莫萨比克州也有所斩获……”

“看看你上司那落魄的模样,就可以知道咱们拥有着多么远大的前途。”看着电视里强颜欢笑的落选者,女人语带讥讽地揶揄道。曾经任性的少女如今已被其他人尊敬地称为少校,但那种恶劣的脾气却仍未改变。唯一令人意外的是,虽然已经过了女人最好的年华,但一头雪白的披肩长发和已婚女性的别样魅力反而使她更受年轻军官的欢迎。

而在她的身边,已经年近花甲的道格拉斯·曾格已经渐渐被时间吸走了大部分的精力,却依然是以前那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曾经的白色佣兵已经变成了拥有正规编制的“白蛇”部队——连尤诺佐维奇都将这支部队称之为精锐,而道格拉斯·曾格的军衔也晋升为上校,但他依然和以前一样淡漠于升迁和政治。作为从加拿大一路跟随贝斯特上校作战直到亚非利加合众国建立的老部下,他却加入了以非洲民族解放阵线的投诚者居多的自由党,最终被刨除出了以尤诺佐维奇为首脑的军政核心圈,反而成为了延森·阿里这种注定不受欢迎的政治家的得力手下。

“至少我们还活着。”道格拉斯一边随意地回应着女人的抱怨,一边将棋盘上的白色的骑士移到黑色的王后旁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养成了自己和自己对弈的习惯。

“只剩我们还活着。”女人倔强地反驳了自己丈夫的话,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只怪我们还活着……”

18年前,在被认为是南太平洋战役的前奏——新西兰追击战中,一些人留下了英雄的美名,而一些被人遗忘的人却默默地死去了。

而最终那场在南太平洋上寄托着一些人终结战争梦想的超大型战役,也没能为世界带来和平,反而将世界拖向了更加混乱的漩涡。

人类不断地厮杀,争夺,最终形成了三个永远彼此牵制的势力:北陆帝国、南亚美利加共和国以及亚非利加合众国。三方相互缠斗,彼此交战,如同被困在一个笼子里的斗狗一样,乐此不疲地相互撕咬着,却永远无法真正地对方。

而即使是在三方势力的内部,人类的争斗依然没有停止。为了虚无缥缈的理念,为了冠冕堂皇的正义,甚至只是因为彼此出生在不同的地方,人们互相争斗,彼此拉扯。无止无休。

世界依然没有改变。

无论是人类统治的世界,

人工智能管理的世界,

帝王掌管的帝国,

元首统领的国家,

自由民主的联邦,

人们都在热情、执着而又专注地互相争斗着,

从战争到和平,从和平到战争。

然而,一些被遗忘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斗争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毫无意义,无可凭吊,却又无怨无悔。

或许,这便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可爱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