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5 06:27 /


 首先,我想引用奥里亚娜·法拉奇在『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中写下的文字。
 “我从不曾急切地期望着你的来临,尽管我知道你有一天终会存在于某一时刻。我在这种意识中,一直在久久地等待着你。但我仍向自己提出了这样可怕的问题:你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天,你会带着责备的心情冲着我大声哭喊:“是谁赋予你权利,让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为什么?”孩子,生活就是这样一种艰难的尝试。它是一场日益更新的战争。它所有欢乐的时刻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插曲,并且你将为它付出太高的代价。我怎能知道把你遗弃将会更好?怎能认为你的确不愿意返回沉默?你无法对我说这些,因为你生命的诞生仅仅是一团勉强形成的细胞。也许,它不是生命,而仅仅是一种生命的可能。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哪怕是点一次头,使用一种暗示。”



 中国是一个崇拜孝道的国家,自古以来便广为推崇子女为父母做出牺牲的名人逸事。回想起来,我似乎并没有看到过有什么典故提到过父母应该为孩子尽到一些什么责任。
 事实上,我甚至曾经偏激地扬言道:生育是最为违背人权的行为。因为正如奥里亚娜所说,你是把一段人生强行塞给一个灵魂,它没有选择权,也没有拒绝的手段。
 想象你在开始玩一款沙盒游戏时,系统要求你来创造你的角色。你可以随你的喜好来选择角色的性别、年龄、脸型、血型等你想要的要素。我们之所以能够这么做,是因为这毕竟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角色,你可以主宰它的一切,而并不会有人跳出来骂你不尊重游戏角色的人权。
 那么,生孩子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也没什么太大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人类必须生育而已。在人类必须自相残杀才能活下去的年代,也没有什么道德准则去谴责你夺取别人性命的行为,到现在也无非是这样。人类只是一直在逃避这个在论及人权时无法忽视,却又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自己也有一对极其不负责任的父母,度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童年,并留下了注定伴我一生的肉体残疾。所以我非常能够理解,一个人在出生的瞬间,就注定要面对延延近百年的不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我并不打算在这里审判全世界所有的父母,我只是觉得,或许,是不是将要恋爱婚孕的人们,能够加深对生儿育女这件事的理解,并体会一下这对于自己来讲究竟是多么沉重的责任。



 『BOUND:王国的碎片』讲述的是,一名临产状态的孕妇前去探望自己年幼时弃家而去的父亲,同时克服深埋在自己心中的童年阴影,从容面对未来的故事。
 孕妇手中抱着一本笔记,其中由她亲手描绘了自己儿时的各种回忆,其中也有一些诡谲且意义不明的绘画,那都隐含了她当时内心的恐惧与不安。这些将成为游戏中除序章之外的五个主要关卡。
 在关卡「灌木」中,主人公会被场景四周的枝条缠绕手足,无法动弹。其原因在于小时候,主人公的哥哥打碎了父亲的花盆,却栽赃给妹妹,导致她被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应头痛骂。
 在关卡「尖叫」中,怪兽的嘶吼声会让主人公蜷缩在地,只能匍匐前行。最后在她的回忆中,我们看到父母在车库里大声地互相指责,而兄妹两人躲在车尾战战兢兢地望着这一幕。
 在关卡「蒸汽」中,主人公会被蒸腾的火焰击倒在地。回忆中的客厅里,我们会看到她的父亲在打盹,母亲沉迷于电视节目,导致她的哥哥打翻了灶台上的一锅开水,头部受了重伤。
 在关卡「纸飞机」中,成群的黑色纸飞机像蝗虫一样围住主人公,让她无法前行。这里主人公回忆了她与哥哥一起在家里玩纸飞机,结果遭到母亲痛斥的画面。
 在关卡「珍珠」中,主人公回忆了父母大打出手的场面,从被扯断的项链上,珍珠飞溅而出的场面深深烙印在她心里,这也象征着她家庭的破裂。于是游戏中会出现漫天飞舞的珍珠,让主人公举步维艰。



 如此看来,这些着实都是十分常见的家庭问题。但这也意味着,全世界有无数的儿童都曾遭受过这样的痛苦。没做错事却被父母冤枉,且不允许解释——父母会称之为顶嘴;听到父母对彼此的大声咒骂,自己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因为父母疏于看管甚至是漠视,导致自己或兄弟受重伤;自己爱玩的心理以及异想天开的创造力,被视为吵闹和幼稚,而被横加阻止。而这种不成熟,不牢固的家庭,在最终升级为夫妻离异的时候,极有可能在尚且年幼的儿女心中留下巨大的创伤。
 为了帮助其克服这些创伤,『BOUND』为女主角创造了一个艺术感浓厚的世界,主人公的所有动作都以现代舞蹈的要领来表现。她会在这个世界里以轻盈的姿态攻克那些代表了童年伤痛的事物,并一一拾起美好记忆的碎片。这些碎片会在关卡尾声时组成曾经圆满幸福的家庭瞬间,帮助她最终战胜那些可怕的回忆。
 而现实世界中的主人公,会在完成每一个关卡后将对应的那一页涂鸦撕落,最终按响父亲家的门铃,将只剩下美好画面的笔记本交到他的手中。也许可以认为,这象征着主人公终于战胜了过去,原谅了父母对自己的伤害,并鼓起了面对新生活的勇气。



 但值得注意的是,女主角是一名孕妇。也就是说以战胜心魔为主题的这部游戏,为主人公选择的重要人生节点,并非结婚前,而是在生育之前。这也提醒了我们,确实女主人公所面对的这些心理阴影,并没有阻挡她去完成婚姻,但却成为了她下决心成为母亲时的一大障碍。
 也许她在怀胎数月之时,仍然在迷茫,在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好这个准备。稍有不慎,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也走上和自己相同的路,承受同样的伤害。
 在孩子做错事的时候,自己能够耐下心来听他解释,不冤枉他吗?
 生活不顺利的时候,自己和丈夫能做到平心静气地商量,而不去大声争吵,吓得自己的孩子躲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吗?
 即使自己疲劳,想要放松的时候,依然能够尽到保护者的责任,让自己的孩子时刻远离危险吗?
 孩子们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的时候,自己能够妥善处理残局,并偶尔夸奖他堆的积木城堡很漂亮吗?
 能够和约定终生的人长久相伴,和谐共处,至少直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吗?
 仔细想想,这全都是几乎没人敢保证的事情。但就是这些谈何容易的东西,同时也是所有为人父母者本应肩负的责任。
 你应该认识到,你的孩子也不是自己喜欢跑到你的肚子里。如果孩子在出生之前拥有选择家庭的权利,有选择父母的自由,那么即使童年不快乐,也可以说是他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婴儿被抱在你的怀里,完全是一个被动的结果。然而人生的绝大多数部分,都是由这个被动的结果来决定,这真的是世上最不公平的事了。
 无法意识到这些事的父母,终将用自己的遭遇去惩罚自己的孩子,将自己小时候受到的待遇如同报复一般倾泻到孩子身上。
 你能够保证自己不做出这些可怕的事吗?



 对于主人公来说,正因为做不出这样的保证,所以才踟蹰不前。
 但是也正因为她踟躇不前,她才有资格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她拥有着想要给予自己孩子幸福的意志,不希望犯下和自己的父母同样的过错。正因如此,她才必须来到父亲的门前,必须去面对自己的心理阴影,必须战胜它们,鼓起所有的信心和勇气,之后才有资格生下腹中的孩子。
 或许,这也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战斗。或许她在自己克服心魔的旅程中所获得的力量,正是像奥里亚娜所说的那样,是未出生的孩子对自己的一次点头,一种暗示。
 正因如此,在玩过『BOUND』之后,我也愿意重新审视自己过去说过的话。如果为人父母的责任感,能够促使人们都去尝试成为更好的人,成为不辜负子女的期待和信任的人,相信世界也会变得更加美好。而也许,这才是人类必须繁衍后代的真正原因。



 游戏中的舞者在摆脱心理阴影之后,会踏上一条长长的缎带,伴着充满渴望之意的音乐,以花样溜冰一般的优美姿势,在一片光明中抵达出口。
 如果可以,我愿意将这解读为未出生的孩子通过脐带,向母亲传达一种「我想要出生」的意志。有了这一股力量,母亲们也就有了做一名好母亲的勇气,更是有了一种决心,绝不可辜负这一股从生命胎动之处传达而来的信任。毕竟,假如婴儿在出生之前真的也有所谓的意识,那么不要忘记,这个孩子可是在千千万万的父母当中,选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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