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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紫影中的性别困扰（剧透）

由Liar-soft出品，樱井光执笔剧本的蒸汽朋克系列游戏之一《紫影的索纳尼尔》，总的来说是一部让我觉得“实际玩的时候不是特别有意思，但每次合上电脑躺到床上又开始想念”的作品。
胡乱聊一聊吧，特别以这部由女作家执笔的游戏中透露的性别困扰为角度。
我此前读过的樱井作品只有只有她为型月写的《Fate/Grand Order 2.2》和《Fate/Prototype 苍银的碎片》，如果有理解不当或过度引申，请轻喷。

首先简单介绍故事大纲。
故事采用双线叙事。蒸汽技术高度发达的纽约突然遭遇不明灾难，三百万人瞬间人间蒸发。五年后，大学毕业的女主角艾莉西亚，为了追寻高中时的心上人——赴纽约进行科研，在灾难中失踪的男主角艾朗的下落，带着自制的机器狗，独自穿越整个阴云密布的无人区，向艾朗最后一次与自己联络的大厦进发。

另一方面，在纽约地下，另一位女主角——小女孩莉莉，坠落到地下世界，失了忆，只记得自己必须要到达尽头之塔。她召唤出一辆地铁，和地铁的列车长——另一位男主角“A”一起，穿越到处覆盖着蘑菇，街区里行走着逐渐化为废铁的人们，天空中只有紫色瘴气的地下世界，与遭遇的人们相识或者战斗。


这部作品中反复出现了一些驱动。直到结尾之前，让我困惑的有几点：
1、战斗方式套娃。莉莉召唤列车，列车上带个A，然后A又使用替身攻击。这个套娃设定有什么必要？为什么不能女主直接攻击（也可以和男主共斗）？我当时就调侃，如果是在型月，女主直接就双手举起列车把它投出去了（人均玛尔达）。我此前读过的樱井作品，即FGO 2.2和苍银的碎片，女主角都有“设定上很强，但是打架还是倾向于靠其他角色特别是男性角色保护”的特征。我当时说这是“传统女异性恋式攻击”。
2、二段变身。莉莉从打扮得像个男孩子（没有性别的儿童）开始，第一段变身形态是穿洋裙的女孩，第二段变身形态是穿蓬蓬裙的长发女性，只有选择了这样的形态才能获得能力的质变提升，这样设定的用意何在？
3、明显的性别困扰。对比以下三段台词：
莉莉：“如果（我）是男孩子，就不能说（我）可爱。“

艾莉西亚：“……我不是女人。”“无论我怎样挣扎，女人这个身份，我都无法舍弃，舍弃不去。”


米莉亚（武装娼妇）：“如果下辈子还投胎成女人，我肯定会后悔，说不定还会不成体统地哭闹，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做女人。”

以上本来是我想要截立绘时截到的图，结果一看，台词都是这类内容。特别是艾莉西亚这句台词，让我一下子想到由女漫画家三郎太描绘的百合漫画《Citrus~柑橘味香气》里那两句遭到读者调侃的“我已经放弃女人的身份了”“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读者：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难道“舍弃女人的身份”在日本是那种“我也想说一次这句台词”的梗吗……为什么每个人都拘泥于这个？

以上问题，直到我玩到最后一章时才有了解答。这一切都指向女性成长与恋爱的主题，也萦绕着对性别问题的困扰。【以下剧透】
莉莉穿越地下世界的冒险，选材可以很广阔，不过在樱井的笔下，都落脚到爱情故事。每一章的主要女性角色都教给莉莉自己恋爱经历中的美好和痛苦，使莉莉对恋爱产生憧憬，最终觉醒自己的恋爱之情，并从中获得独自与最终黑幕对决的勇气和力量。
另一方面，地上的艾莉西亚的背景故事是：原本迷迷糊糊、有点迟钝的艾莉西亚，在高中时恋上男老师，为了追逐他的脚步，喜欢上了老师研究的工程学。后来，老师在灾难中失踪，艾莉西亚为了能找到他的下落，大学进入全是男生的工学院，放弃恋爱（“我不是女人”），发奋读书，取得了年级第一。但她无法忘记对老师的恋心，而这个感情在她作为少女时才能成立（“女人这个身份，我无法舍弃”），因此陷入矛盾中。
米莉亚：灾难发生后，她坠入地下世界，流落风尘。这个命运是她的女性身份带来的，所以她会“又哭又闹”。另一方面，她有个一直挂念她并想拯救她的恋人，她珍惜这段恋爱；或者，她为自己作为性工作者可以尽情展现美和性吸引力而感到自豪，所以她“还是要做女人”。
从以上概括中可以分析出三点：
1、女性身份在社会生活中的痛苦。艾莉西亚面对的理工学科中的性别歧视，米莉亚所处的不名誉也无保障的卖淫生活，是女主角们产生性别困扰的根源。面对广大的世界，硬要与男性的体能相比较而产生的无力感，也让艾莉西亚自卑。
在我联想到的漫画《Citrus》里，说出“我已经放弃女人的身份了”的女主角芽衣，实际上说的是因为要继承家业，而不能做“女人”。后来是恋爱让她说出“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而男性继承家业，不仅是最有“男人味”的，而且其中也包括娶妻生子。这不是说明女作者们体认到，社会只为男性准备了轨道，女性若想加入其中，只能压抑自己的身份和欲望吗？
2、女性身份在恋爱中的角色。在一种面向女性的叙事中，爱情被描绘成对女性而言是重要的（甚至是本质的）、美好的，是女性的力量源泉。以上三位女性人物都以此为旨归。
3、女性气质在女性身份中的层级地位。穿上洋裙、变成长发的莉莉，富有性吸引力的米莉亚，即富有社会意义上的女性气质的生理女性，被认为在该群体里是层级更高的。这样的女性与男性建立联系，被认为是社会角色更成熟和完全的。莉莉的“成长”以“女性气质上升”为标志，通过与男性恋爱而“补完”自己，即符合这个叙事。因此，莉莉和艾莉西亚为自己舍弃了女性气质而自卑，相反米莉亚则为自己丰沛的女性气质而自豪。
由此可见，《紫影》很“恋爱脑”，而且含有一定的女性本质主义。女性主人公们对女性生活中的美好之处，即恋爱，感到陶醉，同时也沉浸在性别困扰中——作为女人则“软弱”，舍弃女人的身份则会变得“不可爱”，而“不可爱”在社会观念根深蒂固的主角心中，已经是不能接受的。
樱井最后给出的答案还是：要做女人，和男人恋爱，让恋爱给自己力量。相对于现在的时代，这是个有点老套的答案，也可以称之为“顺性别女异性恋答案”吧。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相对于更加传统刻板的对女性的叙事，本作的女性角色对性别刻板印象做了一些突破，也能够从性工作者的角度去叙事。女主人公们不仅要冒险，要科研，要战斗，也要恋爱，要找回并认同自己的女性身份。
樱井光，作为男性成人游戏业界少有的出名的女性编剧，不仅被评论时总被强调其女作家身份，被冠以“女史”的称号，她自身在看待和创作男性向游戏时，恐怕也会经历性别视角和性取向的错位。这可能是她在作品中执着于性别困扰的原因。另一方面，她愿意进入男性向业界，描绘符合男性性幻想的女性形象，必然也因为她自身在性格、审美和价值观上一定程度地认同这种柔弱优美的“女性气质”。她强调并凸显这种气质的女性主人公们的内心世界，有自身的驱动力。
同一个坐地铁穿越地下世界、走路穿过无人区的故事，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女主角不苗条、不柔弱、不可爱，不是和男性恋爱对象而是和朋友为伴或独自一人展开冒险。但这样的作品，这样的审美取向和情节，大概也就不成其为男性向成人游戏了吧。樱井光在业内的框架下，将内聚焦转移到女性角色身上。无论如何，她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男性向的故事，从女性角色看出去是什么样的”的门。

就目前我所读到的，我感觉樱井笔下的女性人物不仅具有传统的女性气质，而且全都带有一层内敛、自省、自我评价低的滤镜——这或许和樱井本人的性格气质相符？
在《紫影》中，我感觉艾莉西亚有女性中常见的imposter syndrome（替身综合征，总认为自己配不上自己努力所得的地位）——明明是年级第一，本科毕业就发明了能够投入实际越野使用的机器狗，一个人横穿无人区，这不是很厉害吗！别的作品里，像空之境界的橙子、东方的爱丽丝这样的人偶师都可以是很强的。但艾莉西亚就一味地贬低自己弱小、软弱，甚至因为跟不上机器狗的速度，说自己“无法呆在军队”……何必呢！这个社会应该多夸夸女孩子！


再说《苍银》。这部作品由奈须蘑菇《Fate/stay night》的前身，如今称为《Fate/Prototype》的未完成的小说启发而成。《FP》原本的构思，叙述的是正义的化身亚瑟王（旧剑）被召唤到现代的圣杯战争中，一边与敌人战斗，一边拉扯着不自信的女主角绫香前进的故事，而两人最终的敌人，是前一次圣杯战争中，狂爱旧剑而杀人如麻的女二号爱歌。樱井在《苍银的碎片》第二卷发售前的访谈上，坦言创作动机是看到了《FP》的PV时，感觉到“每个女孩子都很棒……特别是爱歌和绫香。[我]都不小心大叫了”。我认为，这个PV当初之所以吸引了樱井，正是女主绫香的自卑自疑，以及女二号爱歌的自我陶醉这两点拨动了樱井的神经。《FP》的女性角色，甚至男性角色，在《苍银》中都被戴上了那层“纯洁乖巧”的滤镜：在原案里凶残的女王美沙夜，在樱井笔下都变成了自我约束的贤君，从FP PV原案剧本里放话要把旧剑的头捏碎，变成幼年看到旧剑心想“他来救我了”……
《FGO 2.2》的女主角奥菲利亚，拥有极其稀有的天赋，却因为家教严苛，厌恶自己的生活，不敢迈出一步。在战争中，她憧憬意志坚定、公正无私的男队长，甘愿成为他的棋子。另一方面，她阴差阳错地被北欧神话的炎之巨人苏鲁特相中，而苏鲁特表达对她的爱的唯一方式，就是毁灭世界。再者，被召唤到战争里的法国皇帝拿破仑，声称每次被召唤都会爱上一个女人，也看上了她，而他在剧情中的唯一作用，就是在结尾告诉她要自己迈步走出去……于是奥菲利亚唯一一次做出选择，就是杀死苏鲁特，也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可以看出，能力强大却内心自卑、内省、自以为软弱，以恋爱为建立人际关系的主要方式，通过被男性角色所爱而找到自我，奥菲利亚看起来可谓最有樱井味的女主角。这个形象并不被我国玩家的主流意见接受，由于过分集中了男性角色的爱意被评为“玛丽苏”，因为顾影自怜被评为“美弱惨”。但是，我认为这正是樱井用心地将《FGO 2.2》作为自己的原创作品来写，把奥菲利亚当成“亲女儿”，试图在狭小的篇幅里塞进自己的审美和价值观导致的结果。

巨大的性别困扰贯穿了樱井的作品，使她将聚光灯聚焦于女主角们对恋爱的陶醉，对女性身份的作茧自缚。这种写作的短处在于，女主角们显得十分饶舌，让对这个话题没有共鸣的玩家感到厌烦。
另一方面，过度内聚焦女主角们，使得男主角们的地位变得边缘。紫影中的两名男主角的塑造，都非常纸片和虚幻。不要说没有内聚焦了，他们连表现出的言行都非常呆板。中后期我看莉莉篇时甚至在想，“A其实是你的幻想朋友吧”——结果还真差不离！

《FP》原本是“一味地帅”的“正义伙伴”旧剑大显神威的故事。然而樱井所写的前传，却大篇幅聚焦于爱歌在恋爱中的自我陶醉，结果男主角旧剑，全五卷里前四卷都没几句台词。
不仅对人物言行，乃至对具体事件的描写，樱井的写作整体都表现出这个特征：世界观宏大且想像力丰富；然而只顾着渲染一个个“画面”，人物的具体言行描写得非常老套，情节之间也总让人感觉缺了一些关键的连结；而抽象的东西，比如感情或光线，又描写得非常美丽。这可以说是宅宅写作的特征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本文开头评论这部作品——“实际玩的时候不是特别有意思，但每次合上电脑躺到床上又开始想念”。必须要说，在《紫影》这部作品里，音乐、美术、配音营造出了太美的气氛，概念也很棒。而樱井的实际写作，则并不尽如人意。

我是因为认可对“没有那么强大”的女性的承认和深入刻画，一见艾莉西亚便觉得对胃口，才开始玩《紫影》的。而且基本上支撑我玩下来的也是“看到这个图标了吗，双击打开就又能见到艾莉西亚了”。
艾莉西亚的声优，是同社出品的《forest》里刈谷真季的声优栗原雅子。那种既镇定、知性，又有着寂寞和随时好像要崩溃般的脆弱，像沉没在水下一样低沉地娓娓道来的声音实在是……太有魅力了，是我玩过的所有文字avg的配音里最有魅力的。就像我一想到《forest》耳边出现的就是刈谷讲自己被丢下一个人淋雨，讲自己溺水窒息时看到的幻觉，讲自己读灰流的手稿读了五十年一样。以后我一想到紫影，耳边应该出现的就是，雨下起来，艾莉西亚开始讲话，讲满眼见到的废墟，抱着捡到的一块碎片一下子抑制不住感情。
但是，再美的桥段，反复用也让人顶不住。中期艾莉西亚篇基本上就是，雨声起——音乐起——酝酿感情——开始朗诵——（可选）哭。情绪调动太多次也疲劳了。我感觉樱井实在是感情太纤细，或者有点急功近利，或者制作周期太长了。作者的情绪可以在开发期间每天都酝酿一遍，但玩家一口气玩下来可不会用那么久。
玩紫影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有时沉浸，有时困惑，有时无聊，但结尾一段，还是让我眼泪盈眶了：当艾莉西亚终于来到大厦顶层，听到艾朗给自己的录音留言，天光忽然破开了阴霾的云层，闪耀的光仅仅照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电锯人里玛奇玛说——看那么多电影，就为了等到让自己感动的一幕。只要有那么一幕让自己感动，就是值得的。紫影结尾这一幕就给我这种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