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adia2023-9-15 04:44 /
舞台的生存战略与乐队的命运共同体
——在《BanG Dream! It's MyGO!!!!!》完结之时
本文不一定代表作品原作者或笔者的观点，或将包含对作品的过度解读与引申发散。
序幕
在宏大叙事消退个人主义兴起的时代，此在个体的生活呈现出普遍的孤独感与迷失感，无所依靠、无所指引、无所适从。「普通」与「理所当然」几乎构成了日常生活令人喘不过气的，难以理解的全部——可以很容易发现这种角色状态与观众的时代共性：
在利用公共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在运用沟通消息的设施的情况下，每一个他人都和其他人一样。这样的共处同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更其消失不见了。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一切人——却不是作为总和——倒都是这个常人。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也指定着观众对作品的评价方式，而无论其评价处于哪个极点。
也正因此，在指出这种共性后，仍然需要回到作品本身中去。此前《〈BanG Dream! It's MyGO!!!!!〉角色分析与矛盾解法》一文已对MyGO!!!!!的主要成员进行了分析，而本文将在其基础上进一步发掘角色普遍的生存状态，探究其在舞台的生存战略以及名为乐队的命运共同体是如何形成的。
第一幕——舞台的生存战略
动画中的ライブ（live，舞台表演）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特征：一类是串行的，将舞台作为角色连贯日常的一部分；另一类是并行的，即分别展示舞台下角色的故事与舞台上的角色的演出，并将其统一在一起。
在传统的泛爱抖露动画中，舞台往往倾向于并行，这不仅仅是直观的，舞台演出区别于主线部分的「画风突变」，也体现为舞台是对角色形象的总结与传达给观众的情感升华，即舞台是一定程度上平行于故事的，故事的再演。典型的爱抖露动画如《LoveLive!》系列几乎贯穿了这种特征。这种方式自然丰富了故事与角色的维度，但也面临如何将其与故事统合、保持作品完整性与统一性的挑战。
而在非爱抖露题材动画中，舞台则会表现出更明显的串行特征，live很少承担重要的商业任务，而不加时间魔法、场地魔法修饰乃至MV化的真实的舞台演出得以使故事保持连贯性。
以上区别是基于企划性质而存在的创作方法论差异，两者之间并不互斥也不存在固定的优劣关系。而优秀的动画要考虑的是如何发挥优势而避免其短板。
而无论舞台演出的方向性如何，在舞台之上闪耀所需的燃料都来自于舞台之外，舞台的演出得以成立同样依赖于舞台的外部。正是舞台之外的角色塑造确保了舞台之上角色的完整，而舞台基于其本身的逻辑——一言蔽之就是舞台演出的创作范式，在将现实逻辑转换为舞台逻辑后，角色得以舞台身份登场——即通过这种转换确保舞台上下角色的同一性。因此考察舞台演出时还需要关注舞台之外的角色塑造，关注角色在舞台上下的同一性。若角色仅仅为了向观众展示某些桥段而活跃，在舞台下却毫无容身之所，毫无自身的历史连续性可言，那么角色就成为了单薄的工具人、徒具人形的舞台道具，舞台上的角色也就死去了。
《MyGO》的舞台方法论
在《MyGO》中，登上舞台并非突兀的画风转变或场地魔法的开启，而是自然而连贯的角色行动；在live中，剧情并没有停止，角色在表演以外的情绪与行动都没有被固定；舞台并非完全超脱于故事，但又与故事形成互文。
Ep7中，从试音到准备室再到登台最终到后台，live不仅局限在舞台之上，而是具备了起承转合的时间性的活动，这扩充了承载情感的空间。角色不是突然跳上舞台，而是自然走上舞台，此处并没有时空魔法的参与，在舞台外，时间依然流动，舞台上的live不是固定的mv，舞台上下的角色始终是互动着的。
在live演出的全过程都表现出歌词与角色的对应关系，也就应验了那句「《春日影》是我们的歌」。
ねえお願い どうかこのまま離さないでいて
光はやさしく抱きしめた
照らされた世界 咲き誇る大切な人
……
僕のため 君のための涙を流すよ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ep7的Apart，近乎监控视角的固定镜头并没有聚焦于某个角色，而展示了空间本身，角色们在其中各自的独立行动，构成了真实的嘈杂感与情绪的积淀，紧凑的画面密度也加强了live前的紧张感。这使得live从开场不利到大获成功的转变是自然的，有原因可循的。
而在随后的ep12中（ep10将留至下文），随着角色关系的变化，live则带有明显的回顾性与总结性，表现出更强烈的并行式特征。燈在环顾周围的同伴后，回忆众人的关系变化后，得以喊出心声「迷子でもいい、迷子でも進め！」。
空间结构与角色距离感
舞台上的精妙设计同样存在于舞台之外，对角色复杂情感与关系的表现同样依赖于本作细致且前后对应的空间结构设计以及借此展示的角色距离感。以ep11为代表的丰富的角色间互动正表现了这种距离感的变化。而结构上的对称中包含的是更深层次的，角色处境的共性。
相似的愛音+三人围坐场景，在ep4中，愛音是被遮挡、无视，排除在外并未被计算在乐队成员之中的；而ep11中，愛音则作为其中的一员被三人所关注着。
「反正我不弹《春日影》。」
Ep11的开头，素世从构图与台词中依然与其他人保持了距离感，画面中其余四人在屏幕前呈现弧形，素世则排除在其外单独位于一侧。而在这一话的末尾，素世从沙发上苏醒，依次环顾周围依然熟睡的其他成员，此时的素世已经真正回归其中了。
素世对愛音卸下面具的态度转变，同样表现在从表里不一到真心相对的台词变化中。
在前期独来独往，常常位于画面边缘的野良猫逐渐被驯服与融入。
Ep3发挥了3D的优势，开创性地制作了第一人称视角的整个单回并以此实现了对角色心理活动细致而独特的表现。笔记本的内容代表着角色的心理变化，而第一人称的镜像则是其自我审视。在第一次真正写下歌词后，变得可以面对镜子中的自己微笑。从盯着脚下独自行走到看向同伴共同演奏，关系的建立也就是成为人的过程。
值得一提的是本作虽然以3D为主，但也包含了许多2D作画，尤其是角色特写部分，而两者之间的切换近乎浑然一体，这要归功于长期与企划方Bushiroad合作，积累了丰富经验的动画制作会社三次元（其自《BanG Dream!》第二季开始承担系列动画制作，现已是Bushiroad御用动画会社）。正是这种兼具2D与3D优势的制作让本作的舞台在穿插大量剧情与丰富演出的同时保持连贯性。
由情绪、言语、距离、行动构成的，对舞台之外角色的描绘确保了其连续性与同一性，锚定了角色的存在，而后将其闪耀投射到舞台之上——这就是舞台的生存战略，其必然导向此在的存在本身。
第二幕——乐队的命运共同体
「今后我们就是乐队，是一同演奏音乐的命运共同体。」祥子的这句话拉开了CRYCHIC的序幕，然而在其因祥子的退出解散之后，如何再度建立共同体成了每个角色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事实上MyGO!!!!!很大程度上受到其外部的他者，也就是豊川祥子的影响，某种程度上，MyGO!!!!!的成立就是迷子们对祥子抛出的问题给出的回答。）
从契约共同体到命运共同体
Mygo成立的契机源自燈的「一生宣言」，由于不清楚自己如何与他人相处，燈通需要过契约的形式方可与他人达成一致，将乐队关系固定为契约关系。而一生的分量过于承重，对于当时关系尚浅的众人，如此无谋的承诺几乎是注定破灭的。而此时愛音将契约中的「一生」缩短至「初次live完成后」，将目标从天空拽至地面，反而使其成为了可能，这也意味着共同体不再是脱离角色所在的飘忽不定的蜃境，这也就是众人关系进步的开始。
而在初次live完成后，素世吼出「なんで『春日影』やったの！」，这预示着契约的破灭终于到来。这来源于契约内部的不稳定性，一方面，契约的出发点仅是燈的私心，而这份心意尚未传达；同时，迷子们在面对他者时的无所适从，往往选择逃避而不敢传达真心，从而陷入无措的迷茫状态中，这也使得契约难以维系。
在乐队解散的大危机面前，此前一直缺乏主动性的要楽奈却一跃而出，承担了救场重任，成为了破局关键。猫与燈有着相似之处，两者都偏离了常识人的生活方式（此前曾提及过，猫不同于动画中常见的表面上的猫系角色，而是在生存方式上有其非常人的猫性）。但与燈不同的是，猫并不对其他成员有所承诺，也不受到契约的约束，猫选择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其依据的仅仅是自己的行动本身，来源于对归宿的渴望，并且将其行动本身作为一种承诺。如此对契约的倒置实则为共同体开辟了新的可能性，迷子们不需要依据那些常识性的契约去决定什么，而是仅仅依据其共同的孤独与迷失的生存处境，依据自己的欲望，依据五个人共同的命运而行动。
光的传承
燈始终面对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黑暗而孤独的，偏离了常识的，自己的世界（笔记）；另一个则是充满了光亮与温暖，被拉入到的（世界）。燈在日与夜的两个极点之间迷茫不前，似乎哪边都不是自己的归宿，而正是这种「缺陷」给了燈去突破普通与理所当然的空间。
此前一直只是被祥子与愛音拉到光亮之下，被立希保护，被素世关心的燈，在愛音迷茫之际两度主动追了上去，用创口贴抚慰其内心的伤痕，将其拉到光亮之下。
在ep10中，燈冲下舞台，与愛音一同将素世拉回，打破了舞台界限的同时也打破了素世的心之壁。当燈面向同伴们歌唱时——这是对传统的泛社团-爱抖露动画的背反，不再是在舞台上高喊着热爱，将「大好き」传达给观众；而是背对着观众，将诗与歌传达给同伴，这使得歌唱不再是向观众传达梦想的舞台景观，而是回归其本来的存在方式，对角色精神状态与角色关系的具现化，是内心的呐喊。舞台在此刻得以抛弃掉贩卖梦想的包袱，舞台被还原并归还给角色，角色们在此得到醇化。
共同体的成立不是一个意念，一次偶然，而依赖于命运的传承。传承使得共同体拥有了时间性，而此在位于出生与死亡之间的「一生」也因被赋予时间性而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当燈在舞台上如同灯塔般照亮同伴之时，在先前的契约一度失效后，一种不再依靠契约，而是依靠成员共同的处境、共同的迷失、共同的生存状态的一个个瞬间的积累，即共同命运而成立的命运共同体得以真正出现。
尾声
《MyGO》并非完美的作品，跨媒体企划的性质决定了动画必须承担大量商业任务，结尾的处理与ep12、ep13的刻意的戏份分割也多少表现了这点。
但无论如何，《MyGO》都是《BanG Dream!》企划历史上具有突破性的，乃至纵观整个泛社团-爱抖露题材都极为优秀的动画作品。在这个泛社团-爱抖露题材美少女动画普遍将角色景观化的时代，《MyGO》关注角色普遍的迷失状态，聚焦于角色本真的生存处境，描绘出角色时间性的内心轨迹，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角色之间的命运共同体。
画外音
新番群链接：一生追新番或许与一生组乐队一样难以触及，但如果下一季能追新番，再下一季也能的话，每个季度积累起来，或许也可以变成一生。
以某部动漫（如果你看过的话应该就知道我说的是哪一部，但是为了防止剧透我就不把具体的名字说出来了）里出现的一出舞台剧为例：当主角二人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舞台上（因为「并行」的缘故而）假戏真做，相继自戕之时，台下的观众想必都只会觉得说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这是因为大家不知道二人实际上是假戏真做了。假设观众当中有许多人都看出了这一点，那么亲眼目睹了他人逐渐变成冰冷的尸体的观众们将会乱作一团，会有人大声尖叫，也会有人冲上台希望能再抢救一下他们。我们再假设观众们知道他们幕后的故事，也就是说能够意识到有这样的「并行」的存在，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大多数观众们真的能够坐得住，能在二人冰冷的尸体面前泰然地「欣赏」这一出凄美的爱情故事——放到屏幕前的我们也是一样，当这一出非常精彩的「并行」发生在动漫里，我们会去欣赏，但是如果为爱情自戕的不是角色，而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好友，那么我们大概率会没有那种想要去欣赏的心情。
写了这么一大段，其实想表达的也非常简单，就是说仅仅是以悲剧这种极端情况为例，当相同的悲剧发生在舞台内与发生在舞台外，目击者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放在本作的场外因素里其实也很容易看得出来，很多人在soyo跪下的那一刻笑得合不拢嘴，但是如果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真的遇到类似的情况，不管是作为在场三人中的哪一人，都很难会笑得出来。
这可以说明舞台与现实有着非常本质的区别。
与其说我认为并行不存在，不如说我其实有点倾向于反对将并行带入比较严肃的现实之中。因为正如你所说的，「在舞台之上闪耀所需的燃料都来自于舞台之外，舞台的演出得以成立同样依赖于舞台的外部」，那么当我们想要追求一个闪耀的舞台时，其实往往会下意识地强行扭曲现实去适应舞台，所带来的结果可能会是认知与现实脱节，甚至于说下意识地逃避现实。所以在看到这句话时，我的内心想法是「即便舞台的演出不能成立，外部的角色塑造也应当成立」。
我同意命运共同体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作为本作的企鹅罐的，实际上我也差不多是这样去解读的，也很欣赏这一点，但是这是只有我把live当作日常的一部分才能够得出的结论。如果考虑一些并行的因素，我反而会感觉到制作组有强行扭曲日常来切合live的行为。
举个例子，第10集的live确实是需要第9集的铺垫才会显得精彩，所以说在第9集必须要将这个乐队拆开。但是说老实话，我认为这个拆散乐队的任务制作组完成得并不好，它毁掉了一部分爱音这个角色在第5集中所建立起来的形象。当我尝试与第9集末尾的爱音共情的时候，我发现我第一时间就回忆起了水族馆的那一段故事，这使得我作为爱音依旧相信tomori是需要我的，所以我缺少一个说出「我是不被需要的吧」这句话的理由。因此，我认为本作有牺牲现实来为「闪耀」而服务的嫌疑，它削弱了命运共同体的说服力。
反过来说，回转企鹅罐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它的每一个象征几乎都与现实完美对应，以致于几原牺牲了很多的「闪耀」来让自己的比喻更贴近现实。生存战略、企鹅罐，这些比喻在我看来都是非常感同身受的——并不仅仅只是兄妹三人与荻野目苹果在企鹅罐的舞台（其实在我心里已经超越舞台了）上进行生存战略，我自己也在现实生活中进行生存战略。甚至于说冠叶与晶马为爱而牺牲的事情即便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在我的身边，亲眼目睹的我心情也是丝毫不会改变的。如果我是冠叶或晶马，我也会这么做。
所以，我会觉得说「舞台的生存战略」这样的表述有些模糊了舞台与现实的界限。
有幸观看过该作品，对其评价可参考本账号第2篇日志中的相关段落。
其一是作品中角色与其在舞台（作品中的作品）中的并行。
其二是如果进一步以拟剧论的视角将观众与其生活着的世界视为「作品」，那些观众们所观看的作品视为舞台，观众对于舞台中角色的体会就近乎于并行。
后者实际上适用于所有的作品，而无关其是否存在某种舞台结构（因其本身就是舞台），但这也对作品的角色塑造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于观众与角色在物理上的不可通达性，将其联系在一起的只能是其共同的生存战略，也就是生存论本身。
另外我也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你对「生存战略」的「生存」二字是怎么看的？
而这种真理是跨越所有主体的，也就是说，当我们在共情角色时，我们必然也在共情作者，反过来也是一样，因为唯有如此，共情的普遍性才得以成立。
所以，我们共情的对象其实是一种真理，一种“我也会如此做/如此写/如此经历”的必然。
此在是被抛入世界之中的，是在世界之中存在，也是与他人共在，而共情的底层逻辑则来源于此在对存在本身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