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4-15 20:02 /
作为一部主题为“性”的作品,简莉颖和废废子可以说字面意义上袒露了各色人等的身心如何在温柔的夜色中得以相遇的过程。但,既然是“一個對話”,这些过程也难免充满各种词不达意、支离破碎、困难重重的时刻,哪怕只是一次普通的约炮,褪去衣裳也未必会让心灵更赤裸。

我们可以迅速穿过这个开场,它轻巧、并不罕见,但已踏向生活的边缘,由此它定下本书的基调:性的实现并不一定会成为通向幸福结局的捷径,毋宁说它其实是交往时的另一道创口。此处,性的失效不仅仅体现为那首格格不入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或是结局时女方将男方的名片丢进了垃圾桶里。比起那位不算丑也不算帅的普通男性(让我们为他可怜一秒钟)所遭遇的恋爱约炮双失败,我们更需要关注的是电视机里的白色影子、女方漫长的沉默及其在性交时仿佛置身事外的目光。若仔细检阅,不难发现,她除了与约炮相关的事情之外几乎从未谈起自己,甚至在被问及约炮原因时还会主动转移话题(p23、24),仅在性交结束后男方问她是否单身时才淡淡地回复了一句”不是喔“——这个回答甚至用了足以把内衣裤穿上的时间。这段沉默既可以解释为对是否要向陌生人坦诚自己“背叛”伴侣有所犹豫(我们会在后面看到更有趣的情况),也可以解释为阻止男方过多纠缠思考一系列借口所需要的时间,但性的在场与目光的游离让我们可以考虑另外一种情况:她是自身经验的看客,她对自己的身体仍有所怀疑、拒斥与困惑。

一种不知道应该怎么与自己的身体相处的困惑。

这种困惑几乎贯穿了整本漫画。腹部的伤口、生理或心理的残疾/障碍、特殊的身高、被拒绝的主导地位让步、年迈且患病的身体、肥胖、与同性伴侣相异的性癖好、与其他跨女不同的性取向……可以说,书里几乎每一次具体的相遇都伴随着各不相同的、因身体而抱有的、未能在与他人的沟通中被平抚的痛苦,它们横亘在性与爱之间,以一种并不美丽的姿态通知人们那些不可能与失败并不是可被跨越的——它们是自我的边界、是“存在”不可分割的一环,而要跨越它们就意味着要跨越自己。

这至少带来了两种效果。一方面,它们作为疼痛感令人爱惜,它们方向明确、细节模糊、意在唤起一种普世的孤独,读者会通过调得恰到好处的焦距辨认出属于自己的那份痛苦并想起双目一次次暴露在镜中那具陌生躯体前的深夜或清晨,“肉体被赐予我,我应当怎么做?”

为此我想稍微聊一下《假阳具,真心人》和《射影》这两篇。书中的故事大都留下了颇为丰富的开口与材料来让读者依照自己的经验与需要来进行相应的填充与解读,一名正派的研读者理应怀着充足的尊敬与热忱去探求文本的真意,不过有时候我们也需要稍微自大与僭越一会,以通过阅读创造出作品原先尚未存在的面貌。

纵观全书,《假阳具,真心人》那些灵动的眉眼与充分舒展的身体蕴含着所有这些短篇里最为丰沛饱满的爱欲,尤其是第一百一十四到一百一十五页”对啊,你超辣。我超爱。“的那两格中景镜头,那宛如石榴行将成熟、圆润的表皮尚未因过多阳光撑裂的一刻。这是一个我们都熟悉的梦,爱的完美。并不真实。她们可以说是这些约炮故事里出现过的最无暇的爱侣,满是亲密,不乏许诺,并对彼此的身体都饱怀激情,因此第一百二十三页里那只伸出的手所遭到的拒绝成为了一种更彻底的残忍——关系的变化被勒令禁止,爱被要求停止在为人熟悉的、固定的安全模式。没有世界被此拯救。

对于所谓“我就喜欢这样的你”,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它称为“控制狂的人际关系舒适区”,声称对特定幸福的贪恋会导致肥胖与心血管疾病,并在(分镜状如)眼睑开闭遮去时间所给予的启示与机械放映机般的咔哒声中看见故事里遍布的裂纹与逐渐满溢的孤单噪声。但在演变为某种伦理谴责之前,我们可以先回答一个问题:爱是否需要无懈可击才会生效?我想这并不难回答,而未曾存活过的也不会死去。

往前我们看《亚当山德勒》,或是回顾《听见爱》,在这三对情侣的恒久忍耐与第三人的视角之间我们会看到一个过时的玩笑,或者说古老的困局:真实(将依旧发生)、良善(会感到舒适)与美好(有美学潜力)的不可能三角。我们会依次拥有越过伤痛彼此拥抱的身体,红丝绒般可口的爱欲,以及一个苦甜终局(或者并不依次)。在此,与其说爱会战胜一切,不如说爱在反复生成又破碎。

这既可以视为本书最后那个故事的预兆(或者说对主题的暗示),也可以视为一种并不讨喜的主张——幸福是有边界的。哪怕情侣之间有着近乎完美的、充分享受彼此身、心、性、爱之交融的时刻,在这完美之外也仍会有无限的灰色地带。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二人之间所拥有的关系不够好,不如说,那段关系好到令人寂寞,以至于“是否只有那些完美的时刻爱才可以被相信(才可以留住你),而那些不够好的时刻就要被遗忘与抛弃?”这种问法也显得恶劣,因其此刻变成一种训诫。这种训诫、这种怀疑的浪潮并非没有道理,因为那些美好的与糟糕的时刻都真实存在且界限分明,只是发问者自己也身处并且想要离开那些不够好的时刻[^1],这种道德训诫首先谴责训诫者自己。它变成一种幸福的枷锁,有条件的完美以其温柔塑造自责、绝望与不可能,而试图越过边界的人将被惩罚。这令人爱得痛苦。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一旦我们用言语提炼并描述一个场景,那些温度与触感总会轻易地在这握沙的过程中流失掉,以至于我们再也找不回曾见它们是或期望它们是的样子。

以至于只能一次次试图寻找失去的瞬间。

而这会令我们来到《射影》,一个不断自我重塑的故事。《射影》一定程度上是所有故事里最特殊的一篇,它的主角们与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体有着最大的背离,也因此有着最大的试图驯服/掌控身体的行为/冲动,而这一切都紧紧围绕着目光展开。

在故事之余,我们首先要注意到一个经典的技巧:用黑色包围画格/人物以表现“这是特殊场景/心理空间/非真时间”,故事中完全以虚构与叙述的规则运行的那个部分。这些非真明暗同样地体现在《你是谁》《又热又痞又寂》《护唇膏》这些故事里并共享一种效果,“当角色开始讲述自己的时候,他们既被黑包围,又因黑显得坚硬”。对此,出于分析的需要,也出于有趣的巧合,我们可以称其是一种“语境”(或者“情境”,或者“与境”,随意)——他们既被语境包围,又因语境显得坚硬,这是在叙述中自我塑造的法则。

而在《射影》里有三种语境:两处半取景框、拍摄私房照片的过程、以及最后那句“你真的觉得,我漂亮吗?”

快速过一下分析流程的话,这三者分别意味着不可数的隐形目光、可数的显形目光以及自我凝视的目光, 亦即社群规范对人的约化与要求、人与人相处时探索与审视以及自己对自己的享乐与欲求。与此同时,我们会注意到以上所有目光都是借助深发色跨女的双眼与浅发色跨女的身体完成的(而这使得最后一处同时染上了回忆与故事的色彩),这些过程里发生的所有美与欲都在紧密而多层次地缠结,如同两条(最终并未交汇的)蜿蜒长河。

这段通过看与被看来寻追自我之美的双人舞所带来的最直接的结论是:目光铸就身体的边界。或者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调,“精神是肉体的监牢”(但也更酷儿一点)。当人声称要驯服自己赤裸的生命、亲自选择肌体与表皮时,这场自我塑造的战争难免会因其性质倒向各种各样的悖论与死角(比如放弃的自由、不彻底的行动与话语对抗的副作用),但这也同时是其生命力所在。对此,我们可以去关注一个细节:深发色跨女希望在性交过程中使用自己的阴茎。这一幕或许会令许多人感到讶异,无论是否支持跨性别,这一行为的出现都背离了人们对于一个典型跨女的期待,不如说甚至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利用“跨性别”的名分来骗取性同意。但我们最后依然能够相信她,甚至会意识到这就是她与自己原生器官[^2]的融洽相处方式,而不是在道德压迫下扮演某种完人或是苦行者,她已有自己的位置。这份猜忌与信任的矛盾就是最为坚实的、从那些话语之壳中突破而出的锥与角:没有人能够用话语彻底收纳/规定/约束一个人。投身于某种政治话语立场或是思维模式生活地堡虽然是难以避免的,但不是迫切的,甚至不一定是会确切生效的。生命是一种更蓬勃的、正在发生的现象,你可以描述它、感受它、相信它,但无法真正认识它,其(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永远具有充足的自由与意外,以挣脱或占有那些或完美或粗陋的、或浪漫化或庸俗化的傲慢要求。

这让我们来到它们(这些困惑、痛苦、不可能与失败)的第二种效果——在认清现实与自我于局限性这一点的紧密关联之后,跨越它依旧是可能的,而这也让那些不可思议的时刻真正开始。诉诸勇气,前往幸福的边界之外,想要拥有什么的促迫转化为向不可知之处伸手的决绝,抵达他人(抵达话语)和抵达自我(抵达身体)此时共享一种路径,不仅仅是“爱上他人的痛苦”,而且是“连痛苦亦在发出爱的回音”。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相遇并非任何意义上的魔法,它穿梭在人的恒久的苦涩间,默然中保持了距离;却也举重若轻地穿透因果的沉重物理,在虚空中构造可能性的生命想象。在某个地方我们得以不再熟悉重力,悄然将头斜倚在自己的肩颈,目睹新鲜的命运在眼前发生。“

不过,我们不难意识到,这些瞬间不是也不会是完美的,痛苦的回音始终带着遗憾的味道,缺失也不会因为爱被弥补。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作者在最后写了一个舞台未知的故事。

在第二百二十页到二百二十九页的对话里,通过陈列种种人物特征,叙述的相仿或出入一方面将前面所有故事收束,另一方面作为另一种可能在此处被观察。这让每一个寂寞的故事轻轻呼唤着彼此,把所有人连接成一个“完整的,有生命的,生长的轨迹“并赋予其一个充盈而温柔的结尾——在展示了这也是一个会结束的相遇的瞬间而带来落寞的同时,它也许诺了依旧有什么会在这个世界里存在并发生。

而它的野心不止于此,它是一个弥赛亚式的故事。

在第二百三十一到二百三十六页中,”你“与”我“在陈列着平凡到很多人都有、几乎不能称为特征的特征以通过”我们大家都是人类“来展示「普世性」与「共通性」的时候,这种展示从未、也不会去对”你“与”我“进行区隔。

因此我们看向最后三页,那个身影消失所呈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次昭示着无限可能性的相遇的结束,还在于用这宁静的注视抛出一个可能:我是你,是所有我们曾经是过与未曾经是过的人。它意图在一个人身上写出一个所有人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因之都带上了另一个故事的影子,如同一百万亿首诗之间的彼此变奏。

但是,这在与前面九个故事形成统领一切的关联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内在的矛盾。前面所有故事的清晰有力都来自于其在具体场景下的矛盾,以一种处境确立一种伤痛与欲求,但最后一个故事的姿态已近于一种浪漫主义式的对无穷的信仰,它把字面意义上的完美一刻作为故事的中心,让可能性的浪潮淹没了每一处人际交往时所需跨越的裂隙,同时也淹没了为跨越这些裂隙所付出的惊人勇气,哪怕它并非意在于此。它给出了一个过于圆满的可能,没有他处需要前往,没有爱要被听见,完美的孤掌之声,如同无人森林中倒下的一颗杉树。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不甘也依然是存在的。

最直接的就是对“无穷”本身的质疑。哪怕只是作为假设及其推论,爱的可能真的被穷尽了吗?即便遍历了所有可能的爱,接下来是否还会有爱被承认并发生,而代替它的又是什么……追问总是早于相信到来,我们会看到熟悉的一幕,浪漫化的魔力会消失,意味着无穷的巨浪也会退潮,边界在重新浮现-发生。

现在我们可以再一次看到这部作品了。“浪潮奔上海岸/又退回。我奔上/通往上帝的路/又退回。浪花返回/到达更远处,/不断蚀噬陆地。/它们这样干了数千/万年,一点一点去揭开/泥面下的岩石。”在这里,夜色下的可能性是它奔涨的潮水,身体与痛苦则是兀立的岩石,这些故事一次次地奔涌向不可知的他人与不可及的自己又被他们所划开,若爱沉默就让肢体、对峙、性交与感谢发声,在犹疑中走向落潮,解下衣衫、模糊形体、连夜色也一并褪去,而所有这些亲密关系的裂隙与夹缝之中会逐渐生有仁慈。

这个过程是值得或必要的吗?这样的文本解读会不会和结尾一样太神神叨叨呢?爱与身体何者才是故事里的幽灵?还是细读与过度阐释反而会制造它?我希望我能有答案,也希望有人在认出之后仍由衷享受这诡计繁多的独舞。

享受这间幕。





[^1]: 具体的情况想必会变成满足度之间的妥协与博弈而不是简单的接受/拒绝二分,哪怕它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乐观的期望。
[^2]: 由于荷尔蒙代替疗法的存在,这个形容可能并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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